那天之后,一种更加微妙而谨慎的气氛笼罩了两人。
上官弈不再追问那道伤痕,也不再试图触碰任何可能让她感到不安的边界。他依旧沉默地放置早餐,依旧整理笔记,依旧在放学后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跟随。但他的目光里,多了一层更深沉的东西,那是一种学会了克制的心疼,一种因理解了她的骄傲而选择退守的守护。
崔南枝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。他不再带有那种灼热的、令人无所适从的探究和愤怒,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。她依旧沉默地接受着他的“好”,偶尔,在他放下早餐或者递过笔记时,她会极快极轻地看他一眼,那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疏离,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日子在盛夏的酷热和蝉鸣中缓慢流淌。物理竞赛集训的初选结果迟迟未出,那种悬而未决的焦灼感折磨着人。
这天放学,天色阴沉得厉害,乌云低垂,空气闷热黏腻,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。上官弈推着车,跟在崔南枝身后十几米的地方。她今天走得比平时更慢,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。
刚走到那个熟悉的路口,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,又急又密,瞬间将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。行人惊呼着四散奔逃,寻找避雨处。
上官弈下意识地想冲上前,把她拉到自己的雨伞下——他今天恰好带了伞。但他立刻刹住了脚步。他想起上次在车棚,他突兀的靠近带给她的难堪。
就在他犹豫的瞬间,他看到崔南枝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慌地跑向最近的屋檐,而是猛地停下了脚步,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然后几乎是踉跄着、朝着路口那家灯火通明的24小时便利店冲了过去。
她的动作有些反常的仓促和……慌乱?
上官弈愣了一下,来不及细想,也赶紧推着车跟了过去。
便利店玻璃门上凝结着厚厚的水汽,里面开着充足的冷气,与外面的闷热潮湿形成两个世界。上官弈推门进去,风铃叮当作响。
他一眼就看到了崔南枝。
她并没有在货架间浏览,而是径直走到了最里面靠墙的药品货架前,背对着门口,微微佝偻着背,正低头急切地寻找着什么。她的校服袖子又被挽了起来,露出的那截小臂上,那道紫红色的淤痕似乎比前几天更加肿胀狰狞,边缘甚至有些发亮。
上官弈的心猛地一沉。
只见她很快从货架上拿下一管小小的药膏,又拿了一包最便宜的棉签,然后快步走到收银台。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些皱巴巴的、数额小得可怜的钱,仔细数了数,递给收银员。整个过程,她的头始终低垂着,侧脸线条绷得很紧。
上官弈站在门口的饮料柜旁,假装挑选矿泉水,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,又涩又疼。原来她之前的“不小心撞了一下”是如此严重,严重到需要偷偷跑来买药。而她用来买药的钱,是不是又是从本就少得可怜的饭钱里省出来的?
收银员扫完码,报出一个数字。崔南枝递过去的钱似乎刚好够,甚至没有多余的一分钱。她接过那个小小的塑料袋,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又不想被人发现的事,匆匆转身就想离开。
就在她转身的刹那,也许是因为心急,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,她的脚步猛地虚浮了一下,眼前一阵发黑,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下去!
“小心!”
上官弈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,在她摔倒在地之前,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。
入手处是一片冰凉,并且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和颤抖。
崔南枝惊喘一声,抬起头,看到扶住自己的人是他,苍白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和被人窥见狼狈的难堪。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,想把拿着药袋的手藏到身后。
“别动!”上官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,扶着她胳膊的手却没有用力,只是稳稳地托着,防止她摔倒。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那个透明的、印着药店logo的小袋子上,里面的药膏和棉签清晰可见。
空气凝固了几秒。只有便利店冷气运作的嗡嗡声和门外哗啦啦的雨声。
崔南枝挣扎的动作停住了。她看着他,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和那抹来不及收起的、看到她买药时的痛色,所有的抗拒和伪装,在这一刻,忽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。
她累了。真的累了。
一直以来的强撑,在那道无法忽视的伤痛和此刻被他撞破的难堪面前,土崩瓦解。
她不再试图挣脱,也不再躲避他的目光,只是微微偏过头,闭上了眼睛,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,像两只濒死的蝴蝶。一种深重的、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和脆弱,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。
上官弈看着她这副样子,心脏疼得发紧。他扶着她,走到便利店靠窗的休息区,那里有一张小小的塑料桌和两把椅子。
“坐下。”他低声说,语气不容拒绝。
崔南枝顺从地坐下了,依旧偏着头,不肯看他。
上官弈在她对面坐下,目光落在她放在桌上、紧紧攥着那个药袋的手。他沉默了几秒,然后伸出手,声音放得极轻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:
“给我。”
崔南枝的身体颤了一下,攥着袋子的手指更紧了。
“伤口需要处理。”上官弈的声音依旧很轻,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感,“我帮你。你自己不方便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补充道,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恳求:“让我帮你一次,行不行?”
便利店的灯光白得晃眼,将女孩脸上细微的绒毛和脆弱都照得无所遁形。窗外的暴雨哗啦啦地下着,像是要洗净世间所有的污浊和悲伤。
许久,崔南枝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指。
那个小小的、廉价的塑料袋,落在了桌上。
上官弈深吸一口气,拿出里面的药膏和棉签,拆开包装。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,手指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,但他努力保持着镇定。
他看向她那只受伤的手臂,声音更轻了:“袖子,挽起来一点,好吗?”
崔南枝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将校服袖子往上挽了挽,露出了那道刺目的淤痕。肿胀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不正常的紫红色,看起来比刚才更加骇人。
上官弈的呼吸窒了一下。他拧开药膏,挤出一点在棉签上,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,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片伤痕上。
冰凉的药膏触碰到皮肤,崔南枝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,下意识地想缩回手。
“马上就好。”上官弈低声安抚,动作更加轻柔。他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碰到她手臂的皮肤,冰凉而细腻的触感,让他心跳失序。
他专注地、一点一点地将药膏涂抹均匀,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。便利店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,勾勒出专注而温柔的轮廓。
崔南枝始终偏着头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,但紧绷的身体,却在少年笨拙却无比轻柔的动作里,一点点地松弛下来。
一种无声的、巨大的暖流,混着药膏冰凉的触感,透过皮肤,缓慢地渗入她冰冷而僵硬的四肢百骸。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、被人小心翼翼珍视着的感觉。
鼻子猛地一酸,眼前再次迅速模糊起来。
她死死咬住嘴唇,强迫自己将那股汹涌的泪意压回去。
药涂好了。
上官弈仔细地将药膏盖好,放进袋子里,又把她挽起的袖子轻轻拉下来,盖住伤口。做完这一切,他才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任务,轻轻松了口气。
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。只有雨声敲打玻璃窗,噼啪作响。
许久,崔南枝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,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,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
上官弈抬起头,看着她依旧偏过去的侧脸和那截泛红的、纤细脆弱的脖颈,心里软得一塌糊涂。
“下次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有些发干,“下次如果还需要买药,或者……钱不够,可以告诉我。”
他说完,立刻又后悔了,生怕这话又触及她的自尊。
但这一次,崔南枝没有立刻拒绝,也没有竖起尖刺。她只是沉默着,很久,然后极轻极轻地,几乎难以察觉地,点了一下头。
窗外的雨,不知何时,小了一些。
便利店的玻璃门上,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,留下蜿蜒的水痕。
仿佛某些坚冰,也在悄然融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