掌心那个被笔尖刻下的、渗着血的“0”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烫穿了皮肉，直直烙进了灵魂深处。陆珩蜷缩在湿冷的床上，那只手无力地摊开着，仿佛已经不是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。
痛吗？
好像不痛了。
一种更为深沉、更为彻骨的寒意，自那鲜血淋漓的符号中悄然蔓延开来。它如同无形的锁链，将他的血液冻结成冰，将他的神经禁锢于无尽的寒霜之中，甚至连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感知，也被这冰冷无情地吞噬殆尽。
哥哥说，那是他的价值，他的分数，他活着的意义。
零。
他挣扎求生所承受的每一丝痛苦，他忍辱负重所熬过的每一分煎熬，他内心深处那份卑微至极、对温暖与认可的奢望……到头来，竟只换来了这样一个轻若鸿毛、却又沉重如山足以将他彻底压垮的——零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手指，指甲深深嵌入那道破裂的伤口中。一阵尖锐的刺痛随之袭来，却诡异地唤醒了一种虚幻的“存在感”，仿佛只有这疼痛能够证明他此刻仍旧真实地活着。
看，他还能感觉到疼。
哥哥还没把他彻底变成一无所有的“零”。
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他那麻木的脑海，激起了一丝微弱却尖锐的痉挛，仿佛在死寂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，荡开的涟漪虽小，却足以搅乱原本凝滞的一切。
不行……
不能是零……
他猛然睁开了那双空洞的眼睛，目光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直直地落在床头柜上。那里，试卷堆积如山，仿佛一座无声的嘲讽，而那本厚重的数学书则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，压得他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。
做不完……就不能吃……不能喝……
哥哥的命令言犹在耳，冰冷而清晰。
他要做完。
他必须做完！
一种几近疯狂的偏执，宛如黑暗中的藤蔓，从绝望的废墟深处疯长而出，瞬间攀附上他的每一寸心神。他感到自己的世界正被这些缠绕的荆棘吞噬殆尽，但心底却升腾起一丝扭曲的希望——只要做完这些题，他就能撕开那张“零”的标签；只要不停向前，他就能从这窒息的深渊里抓取一丝喘息的机会。甚至……甚至能让哥哥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，或许他会发现，自己并非全然无用，或许，他会认可哪怕一丁点的努力？
他挣扎着，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，支撑起仿佛已经散架的身体。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身后惨烈的伤处，疼得他眼前发黑，冷汗直流，但他不管不顾。
他重新抓起了那支笔，手指因为虚弱和疼痛而颤抖得几乎握不住。
目光死死地钉在第一张物理试卷上。
那道曾经无论如何都难以参透的电磁感应题，此刻映在他朦胧的、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眸里，竟像是被无形的手扭曲变形。模糊的视线中，那些复杂的线条与符号交织错乱，却又隐约勾勒出一条诡异而隐秘的轨迹，似是暗藏某种深不可测的玄机。
他不再试图理解，也不再费心思考。此刻的他宛如一台被植入最终指令的机器，心中只剩下一个明确而冰冷的目标——填补那无尽的空白。
公式？不需要理解，套用就好。 计算？不需要过程，猜个答案就好。 只要写满，只要看起来做了，只要……完成。
笔尖在纸面上疯狂起舞，留下一串串连他自己都无法辨认的公式与数字。那些潦草扭曲的字迹，犹如鬼画符般交错纵横，仿佛承载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狂乱。手臂因持续的发力而酸麻至极，甚至失去了知觉，但他却毫不停歇，只是机械地换上另一只手。掌心那个血淋淋的“0”被不断摩擦、挤压，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记无声的折磨，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，只是执着地继续书写着，像是在追逐什么，又像是在逃避什么。
渴？饿？疼？
感觉不到了。
全部的精神力，都被那个“必须做完”的疯狂念头抽空了。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
窗外天色由暗转明，又由明转暗。
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、越来越急促虚浮的沙沙声，和他越来越粗重、却也越来越微弱的喘息声。
他的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，嘴唇干裂起皮，眼眶深陷，唯有那双眼睛，亮得吓人，里面燃烧着一种濒死的、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。
林烬中间进来过一次。
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床上那个伏案疾书、状若疯魔的身影，扫过那些被胡乱写满的试卷，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，但最终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放下了一杯新的水和几片干面包，又无声地退了出去。
像是一个定期来投喂观察实验品的冷漠研究员。
那杯水和面包，林珩看也没看。
他的整个世界，只剩下眼前的题海。填满它，征服它，仿佛就能征服压在他命运之上的那座冰山。
当最后一笔落在最后一张化学试卷的末尾时，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。
笔再次从指尖滑落。
他僵硬地、慢慢地抬起头，看着眼前那堆被写得密密麻麻、却又混乱不堪的纸张，一种虚脱般的、夹杂着巨大恐慌的空茫感席卷了他。
做……做完了？
他……做到了？
哥哥……会……
房门被准时推开。
林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，如同精准的刽子手。
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些写满的试卷上，然后才转向床上那个几乎油尽灯枯、眼神涣散却又带着一丝诡异企盼的弟弟。
他走过去，面无表情地拿起那叠试卷，快速翻阅。
越看，他的眉头蹙得越紧。
字迹潦草难以辨认，公式套用错误百出，计算过程混乱跳跃，答案更是荒谬离谱。
这不是答题，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、敷衍的、绝望的涂鸦。
林烬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，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，越来越冷。
林珩屏住呼吸，心脏疯狂地跳动，几乎要冲破胸膛。他死死地盯着哥哥的脸，试图从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松动，一丝一毫的……或许不是满意，哪怕是……勉强认可？
然而，没有。
什么都没有。
只有越来越浓的失望，和一种……被这种低劣努力所触怒的冰冷。
终于，林烬放下了试卷。
他抬起眼，看向林珩。那眼神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，都要……空洞。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堆无可救药的垃圾。
“这就是你熬了一夜，”他开口，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纹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，狠狠砸下，“做出来的东西？”
林珩眼中的那点微光，瞬间剧烈地闪烁起来，濒临熄灭。
“看来，”林烬的嘴角扯出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，像是在笑，却比刀锋更令人胆寒，“我高估你了。”
“连敷衍，你都做得如此……”他顿了顿，仿佛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词语，“……不堪入目。”
“零？”他嗤笑一声，目光掠过林珩那只依旧摊开着、带着血痕的手掌，“给你零分，都是对‘零’这个数字的侮辱。”
每一个字，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，精准地捅进陆珩的心脏，然后残忍地搅动。
他眼中那点疯狂燃烧的光，彻底熄灭了。只剩下一片死寂的、冰冷的灰暗。
原来……还是不行。
无论他做什么，怎么做，最终换来的，都只是更深的否定和践踏。
哥哥不需要他努力，不需要他做完。
哥哥只需要他痛苦，只需要他绝望。
只需要他……永远活在“零”的审判之下。
一股强烈的、无法抑制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。
林珩猛地弯下腰，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。
胃里早已空空如也，只能呕出一些酸涩的苦水和胆汁，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。剧烈的呕吐牵动了全身的伤口，疼得他浑身痉挛，眼泪鼻涕一起涌出，狼狈不堪。
林烬就站在床边，冷漠地看着他痛苦呕吐，看着他蜷缩成一团，像一条中毒垂死的狗。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甚至连一丝厌恶都懒得流露。
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、无聊的闹剧。
直到林珩呕得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，只能瘫在床上，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时，林烬才缓缓开口。
声音依旧冰冷，却带着一种最终的、不容置疑的判决：
“既然你的‘努力’只值这种程度。”
“那么从今天起，你也不需要再做这些无用的功课了。”
林珩猛地一震，难以置信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。
不……不需要做了？
是什么意思？
林烬的目光扫过他那双瞬间亮起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，如同看着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，冰冷地、彻底地，碾碎了那最后一点光：
“你的价值，不在这些纸上。”
“而在……”
他的目光，如同冰冷的镣铐，缓缓地、极具压迫感地，扫过林珩伤痕累累的身体，最终定格在他那双盛满恐惧和绝望的眸子里。
“……你还能承受多少。”
“从今天起，你的任务只有一个——”
“学会如何‘承受’。”
“直到我满意为止。”
说完，他不再看林珩瞬间死寂的面容，转身，毫不留恋地离开。
房门轻轻合上。
如同棺材盖，彻底封死了所有可能的光。
林珩瘫在满是污秽和冰冷的床上，一动不动。
那只摊开的手掌里，血红的“0”已经干涸发暗，像一个永恒的诅咒。
他缓缓地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一滴眼泪，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，滚烫地，却又无声地，滴落在那个代表着虚无和终结的符号上。
呲——
仿佛最后一点心火，被彻底浇熄。
只剩下一捧冰冷的，死寂的灰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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