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烬离开后,房间里死寂得可怕。
那句“学会如何承受”仿若一枚冰冷的钉子,狠狠楔入林珩的颅骨,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牢牢钉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之中。
不需要再做题了。
他存在的唯一意义,变成了“承受”。
承受什么?承受多少?直到……哥哥满意?
怎样的“满意”?是像今日这般绞尽脑汁、耗尽心力,却只得到一句冰冷刺骨的“不堪入目”的评语吗?还是如昨夜那般,被迫跪在父母遗像前,在鞭打与责骂中,用伤痕和药膏将所谓的“罪孽”深深烙进肌肤,直至痛彻心扉?
巨大的恐惧与茫然如冰水般席卷而来,侵入四肢百骸。他瘫倒在那张冰冷而污秽的床上,连颤抖的力气也消散殆尽。那只刻着“0”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,干涸的血迹已凝结成肮脏的褐色硬痂,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某种残酷的过往。
时间失去了流速,只有身体内部各种尖锐和钝挫的疼痛,还在忠实地标记着生命的流逝。
胃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,喉咙干得像是要黏在一起。床头柜上放着新的水和面包,但他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。
吃了又如何?喝了又如何?
只是为了更好地“承受”下一次的折磨吗?
哥哥……是真的恨他啊。
恨到……竟要将他挣扎求存的最后一丝资格都无情剥夺。恨到……欲将他化作一具只会默默承受痛楚、丧失所有思绪的空壳。
为什么?
就因为那场车祸吗?
可是……那场车祸,真的全都是他的错吗?
一个被强行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,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头。
那天……他确实是发烧了,确实哭闹着想吃杏仁酥。爸妈接到电话时,是不是真的像哥哥说的那样,因为他“哭得快要死了”才急着赶回来?
他记不清了。那时候他太小,烧得迷迷糊糊,只记得很难受,很想念爸爸妈妈,很想得到一点安慰。
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那样极端的话。
会不会……是哥哥记错了呢?又或者……哥哥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承载他的恨意?需要一个人为那场悲剧买单,而刚好,他就站在那里,成为了最顺理成章的目标?
这个念头一出现,就带着惊人的破坏力,瞬间冲垮了他长期以来用“赎罪”构建的、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。
如果不是他的错……
如果他并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祸首……
那这十年他所承受的一切,又算什么?
那些数不清的打骂,那些冰冷的规矩,那些彻夜的罚跪,那些刻骨的疼痛,那些被撕碎的奖状,被烧掉的玩具,被当众践踏的尊严……甚至掌心这个鲜血淋漓的“零”……
又算什么?!
一股庞大而荒谬的委屈,仿若沉睡已久的火山,突然自心底最深处轰然喷发,几乎要将他撕裂成碎片!
不是的……不应该是这样的……
爸爸以前总是将他高高举起,那双有力的手稳稳托着他,脸上满是宠溺的笑容,口中说道:“我家小珩是宝贝。”而妈妈呢,总会用她那柔软的唇轻触他的额头,温柔得如同春日微风,轻声细语道:“宝贝开心最重要。”
如果他们知道……知道他们死后,他们的小宝贝过着这样的日子……
他们会怎么想?
他们会心疼吗?
他们会……怪哥哥吗?
“呜……”
一声极其细微的、破碎的呜咽,终于冲破了死死咬住的牙关,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。
紧接着,更多的呜咽如同决堤的洪水,再也无法抑制地涌出。
他起初还试图压抑,肩膀剧烈地耸动着,牙齿死死咬住早已伤痕累累的下唇,试图将那滔天的委屈和悲恸堵回去。
但没用。
那情绪太猛烈,太庞大,瞬间就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。
他猛地蜷缩起来,像一只受伤的幼兽,发出了压抑已久的、绝望的悲鸣。
“呜呜……妈……妈妈……”
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,汹涌而出,瞬间模糊了视线。他哭得浑身抽搐,上气不接下气,冰冷的泪水疯狂地冲刷着脸颊,混合着之前干涸的泪痕和污渍,滴落在冰冷的床单上。
“为什么……呜呜……为什么要这样对我……”
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……”
“爸爸……妈妈……你们在哪里……我好疼……我好害怕……”
“哥哥……哥哥他恨我……他恨不得我死……”
“为什么啊……到底为什么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,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,对着冰冷的天花板,对着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父母灵魂,发出了积压了十年的、血泪般的质问和哭诉。
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恐惧,那些无处诉说的委屈,那些被彻底否定的价值,那些对温暖的渴望,对哥哥扭曲的、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依赖……所有复杂而痛苦的情绪,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。
他哭得撕心裂肺,哭得喉咙嘶哑,哭得浑身每一处伤疤都在跟着抽痛。
原来委屈比疼痛更难忍受。
原来意识到自己或许并非罪有应得,比坦然接受惩罚更加残忍。
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七岁的、在父母葬礼上不知所措的孩子,只是这一次,连那个会对他冷眼相对、施加惩罚的哥哥,也似乎彻底抛弃了他,只留给他一个“承受”的虚无指令。
世界那么大,却没有一寸地方可以容纳他的眼泪。
他哭得眼前发黑,几乎窒息,胃里空空的抽搐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让他再次干呕起来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酸水和无尽的苦涩。
就在他哭得意识模糊、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——
“吱呀——”
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。
林烬去而复返。他手里拿着新的药膏和纱布,或许是想来“维护”一下这台需要持续运转的“承受机器”。
然而,他看到的,却是床上那个哭得浑身颤抖、撕心裂肺、几乎崩溃的弟弟。
林珩的哭声戛然而止。
如同被瞬间掐住了脖子的鸭子,他惊恐地睁大了泪眼朦胧的眼睛,看着门口那个去而复返的、如同噩梦般的身影。
哥哥……听到了多少?
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委屈和悲伤,让他瞬间僵住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
林烬站在门口,逆着光,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。但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,却让房间里的温度骤降。
他一步一步,慢慢地走进来。
脚步声很轻,却像重锤,一下下砸在陆珩的心上。
他走到床边,停下。目光落在林珩哭得狼藉不堪的脸上,那满脸的泪水,通红的眼睛,还有因为恐惧而微微张开的、颤抖的嘴唇。
然后,他的目光缓缓下移,落在了林珩那只依旧摊开着、带着血痂“0”字的手掌上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林珩吓得浑身僵硬,连眼泪都忘了流,只是惊恐地看着哥哥,等待着下一场风暴的降临。
他会说什么?会做什么?会因为他这“不听话”的痛哭而更加暴怒吗?
然而,林烬什么也没说。
他只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蹲下了身。
视线与床上蜷缩的林珩齐平。
然后,他伸出了手。
不是打他,不是掐他。
而是用他那冰凉修长、曾握着皮带与戒尺的手指,极为轻柔地,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颤抖,缓缓拂过林珩掌心那个被干涸血污染满的“0”。那触感冰冷而疏离,似是无意,却带着某种深藏的意味,令人不寒而栗。
指尖的冰凉触碰到结痂的伤口,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。
林珩猛地一颤,如同触电般想要缩回手,却被那股无形的恐惧钉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林烬的指尖停留在那个符号上,久久没有移动。
他的目光低垂,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的情绪,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,和喉结极其细微的一次滚动。
房间里死寂无声。
只有两人几乎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交错。
忽然——
一滴温热液体,毫无预兆地、极其轻盈地,滴落在林珩的掌心。
正好落在那個“0”的中央。
砸碎了那暗褐色的血痂。
也砸碎了林珩所有的恐惧和思绪。
他猛地抬头,难以置信地看向哥哥。
林烬依旧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。但又一滴液体,紧接着落下,沿着他高挺的鼻梁,无声地滑落,再次滴在林珩的掌心。
滚烫。
那液体……是滚烫的。
哥哥……
在哭?
这个认知像一道惊天霹雳,瞬间劈中了陆珩,让他大脑一片空白,整个世界都颠覆了。
怎么可能……
哥哥怎么会哭?
那个冰冷、残酷、永远正确、永远掌控一切的哥哥……怎么会……
就在这时,林烬猛地收回了手,倏地站起身!
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。
他背转过身,不再看林珩一眼。只有绷得笔直甚至微微发抖的背脊,泄露了某种极力压抑的、即将失控的情绪。
“……闭嘴。”
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,嗓音沙哑得吓人,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仓皇的狼狈感,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撕裂了他最后的防线。
“不准哭。”
命令依旧冰冷,却失去了往常的绝对掌控力,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颤音。
说完,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,大步冲出了房间,连带来的药膏和纱布掉在了地上都浑然未觉。
房门被重重摔上,发出巨大的声响,在空寂的房间里久久回荡。
林珩彻底僵住了。
他呆呆地躺在那里,维持着原来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掌心里,那两滴滚烫的液体尚未完全冷却,如同烧红的硬币,熨烫着他皮肤上那个丑陋的“0”,也熨烫着他早已冰冷死寂的心脏。
哥哥……真的哭了?
为什么?
是因为……他刚才的哭诉吗?
还是因为……那个掌心的“0”?
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飓风般席卷过他的脑海。
所以……哥哥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吗?他也会……难过?也会……后悔?
那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那样对他?
为什么一边伤害他,一边又……为他落泪?
巨大的迷茫和一丝极其微弱的、不敢触碰的希冀,如同荆棘般缠绕上他的心脏,带来一阵阵更加复杂难言的刺痛。
比纯粹的疼痛和绝望,更让人无所适从。
他缓缓地、颤抖地抬起那只手,看着掌心被泪水晕开的、模糊了的“0”。
仿佛那个象征着虚无与否定的符号,也被这猝不及防的、来自加害者的眼泪,冲刷得支离破碎,失去了原本冷硬的轮廓。泪水滴落的瞬间,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难以辨认,像是被风撕裂的薄雾,再也无法还原成它最初的模样。
世界安静得可怕。
只剩下掌心那一点诡异的、滚烫的余温。
他胸腔中的那颗心,已被各种极端情绪撕扯得支离破碎,再也无法拼凑完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