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痕渐融

医院的日子，犹如一瓶缓慢滴注的盐水，初始时刺痛难耐，却又在无声无息间涤荡着溃烂的伤口。林珩被转入了普通病房，这里的空间较之前稍显宽松，然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息，与无处不在的纯白色调，依旧冷冷地提醒着他们，这里依然是医院，是与病痛和时间角力的战场。

林烬彻底变了一个人。

昔日的冰冷与严苛，如今已被一种近乎笨拙的、小心翼翼的无措所取代。他仍旧寡言少语，可所有的注意力却如聚光灯般，尽数落在林珩身上，再难移开分毫。

他会仔细地问护士每一种药的功效和副作用，拿着小本子记下林珩的体温和进食情况。他会笨手笨脚地削苹果，果皮断成一截一截，果肉也被削得坑坑洼洼，然后切成极小的小块，插上牙签，递到林珩嘴边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，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。

林珩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。他看着哥哥的转变，眼神里的恐惧和戒备像一层坚冰，缓慢地、极其缓慢地消融，但深处依旧藏着无法化开的茫然和疏离。他会机械地张嘴，吃掉递到嘴边的食物，然后垂下眼睫，不再看林烬。

信任的裂痕太深，重创之后的本能是蜷缩和自我保护。

“今天太阳很好，要不要……开点窗透透气？”林烬放下粥碗，看着窗外，声音放得很轻，带着商量的口吻。

林珩没有回应，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
林烬当他默认了，起身走到窗边，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。初夏的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轻柔地吹进来，拂动了纯白的窗帘，也稍稍驱散了病房里沉闷的药水味。

林珩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片晃动的光亮，灰暗的眸子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，又迅速隐没。

林烬注意到了这一点细微的变化。第二天，他带来了一小盆绿萝，翠绿的叶子生机勃勃，放在窗台上。

“护士说，绿色植物看着心情会好点。”他语气有些生硬地解释，像是很不习惯说这种话，耳根甚至有点不易察觉的红。

林珩看着那盆绿萝，看了很久。

又过了几天，林烬在征得医生同意后，开始尝试带陆珩在走廊里慢慢散步。

最初，林珩极其抗拒离开病房，那意味着暴露在更多人的目光下。他低着头，身体僵硬，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，几乎是被林烬半扶半抱着挪动。

林烬不再像以前那样强迫或斥责，他只是极有耐心地陪着，用身体挡开可能投来的好奇目光，声音低缓地说：“不急，我们慢慢走，累了就回去。”

他的手臂稳固而有力，却不再是为了施暴，而是成了一个可靠的支撑。

一次散步时，他们路过儿科病房的活动区，里面传来孩子们稚嫩的笑声和动画片的声音。林珩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。

第二天，林烬的平板电脑里，下载了几个画风治愈温暖的动画电影。

晚上，他试探着问：“要不要……看一会儿？声音很小，不会吵到别人。”

林珩没有点头，但也没有拒绝。

林烬便打开平板，调低音量，放在床头柜上，自己则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，拿起一本书，却没有看，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林珩的反应。

动画片那柔和的光线洒在林珩苍白的脸上。最初，他只是茫然地望着，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。然而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眸中，开始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——一抹微不可察的光彩悄然燃起，像是寒冬里的第一缕暖阳，为他苍白的面容添上了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。

林烬握着书页的手指，微微收紧，心口酸胀得厉害。

真正的转折，发生在一个深夜。

林珩又陷入了噩梦中。这一次格外凶猛，他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，呼吸急促，额头沁出大量冷汗，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挠，喉咙里发出破碎的、极度恐惧的呜咽。

“不要……药……苦……哥……疼……”

断断续续的呓语，像冰锥一样刺入刚刚惊醒的林烬心里。

他立刻上前，像之前几次那样，试图轻声唤醒他：“小珩，醒醒，是梦，都是梦……”

但这次林珩没有像往常那样渐渐平静，反而挣扎得更厉害，仿佛沉溺在更深层的恐惧里无法挣脱，眼泪不断从紧闭的眼角涌出。

林烬的心骤然收紧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。慌乱之中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，动作迟疑而谨慎。他没有去拍背，而是极其轻柔地、像是怕碰碎什么般，握住了林珩那只未插输液管的手——那只手布满了旧伤疤，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。

他的手宽大而温热，因紧张而微微汗湿。他将弟弟那冰凉且不住颤抖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中，另一只手则显得有些笨拙，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他的额头。声音哽咽而低哑，如同风中飘摇的细丝，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，似乎想要用自己的温度驱散所有的寒意与恐惧。

“哥哥在，哥哥抓住你了，不怕，那些都过去了……再也没有药了，不苦了，哥哥不会让你再疼了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他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用，他只是凭着内心最原始的冲动，一遍遍地保证，一遍遍地道歉。

奇迹般地，在他近乎语无伦次的安抚和那坚定温暖的包裹下，林珩剧烈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。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，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。他甚至无意识地反手握住了林烬的一根手指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，虽然力道很轻，却无比真实。

林烬浑身一僵，随即巨大的、酸楚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的心脏。

弟弟……握住了他的手。

十年了。

这是十年来的第一次，没有恐惧，没有抗拒，只是依赖般的触碰。

他就那样僵硬地坐着，一动不敢动，生怕一点点动静就会惊扰了这失而复得的脆弱联系。任由林珩抓着他的手指，直到对方再次沉入安稳的睡眠，呼吸变得绵长。

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，照亮了床上相依的兄弟，和那双紧紧交握的手。

第二天清晨，林珩缓缓睁开眼睛，却意外发现自己那只微微发凉的手，依旧被哥哥温暖的大手掌紧紧包裹着。他心头一震，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，动作却在抬眸的瞬间僵住了——对上的，是林烬通红的眼眶。那双眼中，盛满了难以掩饰的温柔，却又夹杂着一丝小心翼翼，仿佛生怕一眨眼，眼前的人便会消失不见。

“醒了？饿不饿？”林烬的声音沙哑得厉害，却柔软得不可思议，他极其自然地松开手，仿佛一夜的紧握再寻常不过，只是起身去倒水时，动作略微有些僵硬。

林珩看着他的背影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残留着温度的手，许久，极其轻微地，几不可察地，点了一下头。

阳光透过窗户，彻底洒满房间，将那盆绿萝的叶子照得透亮，翠绿欲滴。

坚冰的裂痕深处，似乎终于有一缕真正的暖意，艰难地、却又顽强地，探出了头。

融冰虽缓，暖痕渐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