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枷微响

出院那天，阳光好得有些刺眼。林烬小心翼翼地将林珩扶进车里，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。他甚至细心地用手护在车门框顶，防止林珩碰到头。

车子驶离医院，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，喧嚣而充满生机，却与车内凝滞的气氛格格不入。

林珩安静地靠在车窗边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，眼神依旧有些空茫。医院里一个多月的时光像一场模糊的梦，哥哥的转变也显得有些不真实。身体上的伤口在愈合，但心里那些被恐惧和苛责凿出的深洞，却依旧透着嗖嗖的冷风。

回到家，那栋熟悉又陌生的别墅。空气里没有了浓重的消毒水味，却依旧弥漫着一种冰冷的、令人不安的沉寂。

林烬将林珩安顿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，又去给他倒了杯温水。他看着弟弟依旧苍白的侧脸和那双缺乏安全感、总是微微蜷缩着的手，喉结滚动了一下，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：

“小珩，我已经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期。这段时间，哥哥哪儿也不去，就安心留在家里陪着你。我们好好休养，让身体渐渐恢复，好不好？”温柔的语调如同春风拂面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与无微不至的关怀，仿佛要将所有的温暖都倾注在这一句话中。

他本以为这会是一个能让林珩安心的消息。

然而，林珩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。

林珩的身体几乎难以察觉地僵硬了一瞬，原本涣散的视线骤然凝聚，瞳孔深处飞快掠过一抹熟悉的、近乎融入骨髓的恐慌。他猛地抬起头，目光直直落向林烬，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，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，却又急促如乱鼓，仿佛陷入某种混乱的漩涡，喃喃自语般溢出了破碎的字句。

“一个月……不上学？”他低声重复着，目光逐渐变得游离，像是在与内心深处的自己对峙，“可……功课怎么办？整整一个月的课程，要是落下，肯定会跟不上进度的……不行，绝对不行，我得想办法跟上……”他的声音微弱而坚定，透出一丝挣扎后的执念。

他的语速越来越快，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，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。

“成绩……必须是第一，年级第一……绝不能跌落……否则哥哥会生气，会失望……”他仿佛被拖入了一段阴暗的记忆漩涡，声音逐渐颤抖，身体也随之轻微地战栗起来。“还有竞赛……数学竞赛……一等奖，必须要拿到……必须……不然的话……不然的话……”话音未落，他的神情越发恍惚，似乎那未曾出口的后果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。

不然会怎么样？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，但那双骤然被巨大恐惧淹没的眼睛，和瞬间煞白的脸色，已经说明了一切。他甚至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微微向后缩的、防御性的动作，仿佛预感到下一秒就会有冰冷的斥责甚至惩罚降临。

林烬看着弟弟这副模样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，痛得几乎痉挛！

他这才猛然意识到，自己过去那些年用“优秀”和“第一”编织成的、冰冷残酷的枷锁，早已深深地烙进了林珩的灵魂深处，甚至成了他潜意识里衡量自身价值、甚至能否安全存在的唯一标准！以至于仅仅是“请假休息”这样一个正常的决定，都能触发他如此剧烈的焦虑和恐惧！

“小珩！小珩！”林烬慌忙蹲下身，平视着弟弟惊恐的眼睛，声音因为急切和心痛而微微发颤，“不看成绩！我们不看成绩了！竞赛也不去了！什么都不重要！你的身体最重要，你开心最重要，明白吗？”

他试图去握林珩的手，却被对方受惊般地躲开。

林珩的眼神慌乱而游离，仿佛陷入了某种无法挣脱的泥沼。他盯着对方，像是听不懂那话语中的含义，又像是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心脏，根本无法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。唇齿间机械般地重复着，声音微颤却又执拗：“要第一……必须第一……不能惹哥哥生气……”那语气如同一道无形的锁链，将他牢牢束缚在某种不可名状的压力之中。

那副样子，看得林烬眼眶瞬间就红了。他恨不得回到过去，狠狠抽死那个被恨意和偏执蒙蔽了双眼的自己！
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不再试图触碰，只是维持着蹲着的姿势，用尽可能柔和而坚定的声音，一遍遍地、耐心地重复：

“哥哥不生气。永远不会再因为成绩的事生气。” “我们没有作业，没有考试，没有竞赛了。” “你这一个月唯一的任务，就是好好休息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，或者什么都不做，发呆都可以。” “哥哥在这里陪着你，不是监督你，是……是怕你闷，你想做什么，哥哥都陪你，好不好？”

他的声音低缓而沙哑，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。

林珩怔怔地看着他，剧烈的喘息慢慢平复了一些，眼里的恐慌稍稍退去，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茫然和不信任，依旧清晰地写在脸上。

他不再胡言乱语，只是默默地低下头，不再看林烬，身体却依旧保持着一种细微的、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
接下来的日子，林烬竭尽全力地履行着他的承诺。

他收起了家里所有可能引发焦虑的课本和习题集，变着花样准备清淡又可口的饭菜，虽然厨艺依旧生疏。他尝试着找一些轻松的电影或音乐放给陆珩听，甚至在天气好的下午，鼓起勇气提议去附近人少的公园散散步。

林珩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，顺从的。他会吃下哥哥准备的食物，会看着屏幕，会跟着出门，但总是缺乏一种真正的“活气”，像一抹安静游荡的影子。

他对林烬的态度依旧矛盾。有时，在林烬耐心地为他做些什么时，他会流露出片刻的怔松和恍惚，仿佛在确认这是否真实。但更多的时候，当林烬靠近过快，或者声音稍大一些，他还是会下意识地瑟缩，眼神里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惧。

尤其到了晚上，他依旧会被噩梦困扰。

有时林烬半夜不放心，悄悄推开他的房门，会借着月光看到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紧眉头，身体蜷缩成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，偶尔还会发出压抑的、小动物般的呜咽。

每当这时，林烬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。他不敢再像医院那样贸然靠近安抚，只能站在门口，静静地陪着他，直到他呼吸再次平稳，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，内心充满了无力的酸楚和悔恨。

他知道，解开一层冰冷的外壳需要时间，但融化一颗被彻底冻伤的心，需要更久更久的温暖，和持之以恒的耐心。

他弄丢了他的弟弟太久，伤他太深。

现在，他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，一点点把他找回来。

哪怕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满是荆棘的回程路上。

暖意已生，但融化坚冰，破除那无形的禁锢，道阻且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