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珩的安静和顺从,像一层薄冰,覆盖在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不确定之上。林烬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下,弟弟的精神依旧紧绷着,如同惊弓之鸟,对他,对外界,甚至对“休息”这件事本身,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戒备。
那双偶尔会茫然望向他、却又在下一秒迅速垂下的眼睛里,写着太多林烬读得懂却又痛彻心扉的情绪:他真的不会因为我不学习而生气吗?这会不会是另一种考验?一个月后呢?会不会有更可怕的惩罚在等着?
这些无声的疑问,像一根根细针,日夜不停地扎在林烬的心上。他知道,言语的保证在长达十年的伤害面前,苍白无力。这个家,这个充满了冰冷回忆和痛苦烙印的环境,本身就在无声地强化着林珩的不安。
必须离开这里。
必须有一个全新的、没有任何负面联想的环境,才能让林珩真正有可能相信,枷锁已经打破,规则已经改变。
一个念头在林烬心中逐渐清晰。
他拿出手机,先是再次联系了校长,将假期又延长了半个月,语气诚恳地说明了弟弟心理状况需要更多时间安抚和陪伴,校长在惊讶之余也表示了理解。
然后,他开始忙碌起来。不再是处理工作,而是查路线,订沿途的酒店——特意选择了安静、开阔、靠近自然的地方。他翻出家里很少使用的相机,检查性能。又从图书馆借来了一些轻松的地理图册和游记,而不是习题集。
这天晚上,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,带着一种轻松的、不容置疑的期待:
“小珩,最近天气不错,老是待在家里也挺闷的。哥哥请好假了,我们明天开始,开车出去转转怎么样?就我们两个人,不去很远,就去周边县市看看山水,散散心,什么时候累了就停下来,好不好?”
他紧紧盯着林珩的反应。
果然,林珩听到这话,身体瞬间僵硬了,眼睛里迅速涌起熟悉的恐慌和困惑。出去?离开熟悉的环境?和哥哥单独在一起那么久?这……这又是什么新的惩罚方式吗?是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丢下吗?还是……
他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,低下头,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。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、不敢反抗的样子。
林烬心里一酸,却假装没看到他的恐惧,笑着(那笑容有些勉强,但尽力显得自然)揉了揉他的头发——这是一个久违的、极其生疏的动作,两人都同时僵了一下——然后迅速起身:“那就这么说定了!我去收拾东西!”
第二天一早,林烬将那辆普通的家用轿车开出来,仔细检查了车况,在后座铺上了柔软的毯子,放上了靠枕和一瓶温水。他没有叫醒林珩,而是等他自然醒来,才温和地告诉他准备出发。
林珩看着门口收拾好的简单行李和等待的车,眼神依旧茫然,像是一个被程序设定好、却无法理解指令的机器人,沉默地跟着上了车,坐在副驾驶座上,身体拘谨地靠着车门,尽可能拉开距离。
车子驶出城市,喧嚣的高楼逐渐被抛在身后,窗外的景色换成了连绵的田野和远山。
车厢里很安静,只有引擎平稳的轰鸣和舒缓的轻音乐。
林烬没有试图强行聊天,他只是专注地开着车,偶尔会用平静的语气指一下窗外的某处景色:“看,那边好像是一片果园。”“这边的山形很特别。”
最初,林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不安里,对窗外的一切视而不见,身体始终紧绷着。
但几个小时后,长时间单调的车程和窗外不断流动的、开阔的景色,似乎起到了一种奇异的安抚作用。他僵直的脊背微微放松了一些,目光偶尔会被掠过的牛羊、或是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吸引,停留几秒。
中午,林烬没有选择高速服务区,而是按照计划拐下国道,找到了一个安静的河边草地。
他铺开野餐垫,拿出早上准备好的三明治、水果和保温壶里的热汤。“饿了吗?简单吃点,这里空气好。”
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,微风带着青草和河水的清新气息吹过。林珩捧着温热的汤杯,小口地喝着,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、安宁的景色,眼神里的戒备似乎又融化了一点点。
林烬拿出相机,没有对着林珩,而是对着远处的山峦和河流拍了几张,然后很自然地把相机递过去:“要不要试试?拍得不好看也没关系。”
林珩犹豫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冰冷的机器,学着哥哥刚才的样子,笨拙地对着远处按了一下快门。
咔嚓一声轻响。
他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,短暂地怔在原地。随后,他缓缓低下头,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张略显歪斜却透着无比真实感的绿色画面。他的眼神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攫住了,迟迟未曾抬起,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凝滞。
傍晚,他们入住了一家提前订好的、位于山脚下的民宿。房间很干净,有个小小的阳台,正对着苍翠的山谷。
“累了吧?今天早点休息,明天我们可以去山脚下那条小溪边走走,听说水很清。”林烬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说,语气平常得像是一次真正的家庭旅行。
林珩静静地立于房间中央,目光掠过窗外那片完全陌生的山水,静谧得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般。随后,她的视线落在哥哥忙碌的背影上,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疏离感。然而,这一次,她的心底竟没有涌起惯常的恐慌,也没有条件反射般地揣测惩罚是否即将降临。这种微妙的平静,反倒让她有些无所适从。
这里没有试卷的束缚,没有排名的压力,没有必须争夺第一的竞赛,也没有冰冷的规则与刺耳的斥责。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由,仿佛连空气都温柔了几分。
只有风声,水声,和哥哥不再带有压迫感的、甚至有些笨拙的照顾。
晚上,林珩依旧做了噩梦,但程度似乎轻了一些。惊醒时,他听到隔壁床上哥哥立刻变得清晰的呼吸声,和一声极轻、极温柔的询问:“小珩?没事吧?”
他没有回答,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听着窗外陌生的虫鸣,心跳慢慢平复。
这一次,哥哥没有过来,也没有开灯,只是安静地陪着他,给了他消化恐惧的空间。
第二天,他们真的去走了那条小溪。溪水冰凉清澈,能看到底下圆润的鹅卵石。林烬脱了鞋袜,卷起裤脚,试探着踩进水里,然后笑着对岸上的林珩伸出手:“水很凉快,要不要试试?”
林珩看着哥哥脸上那久违的、甚至有些生涩的笑容,看着那只伸向自己、带着邀请而非强迫的手,又看了看脚下欢快流淌的溪水。
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水面上洒下碎金般的光点。
他犹豫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林烬的手臂都有些发酸,心也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。
一只冰凉而纤细的手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细微的颤抖,轻轻地、试探性地,放在了林烬的掌心。
那一刻,山谷的风声、水流声仿佛都静止了。
林烬强压下鼻尖汹涌的酸意,小心翼翼地、稳稳地握住那只手,如同接住了全世界最易碎也最珍贵的宝贝。
“来,哥哥扶着你。”
冰凉的溪水没过脚踝,刺激得林珩轻轻颤了一下,却奇异地没有退缩。
阳光温暖,溪水清凉,哥哥的手心滚烫。
那一刻,林珩心中那堵厚厚的、冰冷的墙,似乎终于被凿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。
有光,和暖风,透了进来。
旅途仍在继续,前路漫长。
但车辙的方向,已然朝向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