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务室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,像一层无形的薄膜,糊在口鼻处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涩感。冰袋隔着薄薄的布料贴在膝盖上,最初刺骨的冰冷早已被身体的热度同化,变成一种沉闷的、徒劳的钝痛,与身后那片持续灼烧的伤处遥相呼应,共同演奏着一曲无声的哀乐。
林珩维持着趴伏的姿势,脸深深埋在带着漂白水味道的枕头里,一动不动。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
身体的疼痛是唯一的刻度,清晰地标记着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。膝盖像是被重锤反复敲击过,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胀的刺痛;身后的伤处则更像是一片永不熄灭的火场,闷闷地燃烧着,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能引动一阵灼热的抽痛。
但这些,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。
一种深沉而冰冷的空洞,从胸腔内部悄然蔓延,如同寒霜侵蚀大地般,将他所有的感知吞噬殆尽。
眼前反复闪现的,是教室里冰冷的地板,是那些无所遁形的、混杂着各种情绪的目光,是哥哥毫无波澜地下达命令的脸,是那句轻蔑的“废物”,以及最后那个毫不留恋、衣角带风的背影。
每一个画面,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,在他心上反复切割、烙烫。
为什么?
为什么一定要是学校?为什么一定要在所有人面前?
哥哥是故意的。故意要让他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尊严,故意要把他钉死在“耻辱柱”上,故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不堪和卑微。
那碗粥,那滴眼泪……
现在想来,简直荒谬得令人发笑。
那或许根本不是怜悯,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驯化——打一巴掌后随意丢下的一点点饵料,只是为了让他这条已经遍体鳞伤的鱼,还能继续留在砧板上,承受下一次的宰割。
胃里突然一阵剧烈的翻搅。
那点稀薄的米粥混合着苦涩的胆汁,猛地冲上喉咙。
“呃……呕……”
他控制不住地侧过头,对着冰冷的地面干呕起来。胃里早已空空如也,只能呕出一些酸涩的黄水,溅落在干净的地面上,留下污浊的痕迹。
剧烈的呕吐牵动了全身的伤,尤其是身后,仿佛再次被撕裂开来,疼得他眼前发黑,浑身痉挛,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,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。
校医听到动静匆忙走过来,看到地上的污秽和他惨白如纸、痛苦蜷缩的样子,吓了一跳。
“同学!你怎么样?很难受吗?要不要……”校医伸手想扶他。
“别碰我!”林珩却像是被毒蛇咬到一样,猛地挥开校医的手,声音嘶哑破碎,充满了惊惧和抗拒,身体拼命地向后缩,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,退无可退。
他不要碰触!不要关心!这一切都是假的!都是下一秒就可能被收回、并换来更严厉惩罚的陷阱!
校医的手僵在半空,看着他眼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和防御,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,拿来拖把和消毒水清理地面,没有再试图靠近。
“你需要什么就按铃。”校医留下这句话,便摇着头走开了。
林珩蜷缩在床角,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幼兽,警惕地、绝望地喘息着。口腔里充斥着胆汁的苦涩和呕吐后的酸腐气味,让他一阵阵反胃。
身体冷得厉害,刚刚出的冷汗此刻变得冰凉,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阵战栗。
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扔在北极冰原上的破布,正在从外到里,一点点地被冻僵,失去最后一点温度。
就在他意识昏沉,几乎要被寒冷和疼痛吞噬时,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了。
没有敲门,直接推开。
林珩猛地一颤,惊恐地抬头望去。
林烬站在门口,一身笔挺的西装衬得他愈发冷峻。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锐利,精准地落在狼狈的林珩身上。那一双深邃的眼眸扫过他嘴角未拭净的污渍,扫过地面上尚显湿润的水痕,最终定格在他因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上,仿佛要将他的一切秘密都洞穿殆尽。
校医连忙站起来:“林老师,他刚才吐了,看起来很不舒服,你看是不是……”
林烬抬手,打断了校医的话。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陆珩,一步步走近。
每一步,都像踩在林珩的心尖上。
他……是来继续惩罚他的吗?因为他吐了?因为他“事多”?
巨大的恐惧让林珩几乎无法呼吸,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缩得更小。
林烬在床边停下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没有说话,只是从西装内侧口袋里,掏出了一板药片,和一小瓶矿泉水。
药片是白色的,用锡箔封装着。
矿泉水是冰镇的,瓶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。
他撕下一粒药片,连同那瓶冰水,一起递到陆珩面前。
动作干脆,利落,没有任何多余的温情,像是在进行一项既定程序。
“吃了。”冰冷的命令,不容置疑。
林珩看着那粒白色的小药片,又看看哥哥毫无温度的眼睛,心脏疯狂地跳动。是什么药?止痛药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哥哥嫌他麻烦,想要让他彻底“安静”的药?
巨大的恐惧和猜疑几乎要将他逼疯。
他颤抖着,不敢接。
“需要我喂你?”林烬的眉头蹙起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明显的不耐和寒意。
林珩猛地一哆嗦,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地伸出手,指尖冰凉,颤抖得厉害,几乎抓不住那粒小药片。
林烬松开手,药片落入他的掌心,像一块冰。
然后,那瓶冰水也被塞进了他手里。冰冷的触感激得他又是一颤。
“吞下去。”命令再次响起。
林珩看着掌心那粒白色的药片,又看看哥哥冰冷审视的目光,最终,闭上眼,如同饮鸩止渴般,将药片扔进嘴里,然后猛地灌了几口冰水。
冰冷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,带着那粒未知的药片,一路冰到胃里,所过之处,激起一阵寒颤。
药片很快开始溶解,带着一种淡淡的、奇异的苦涩,在口腔里蔓延开来。
林烬看着他吞下药片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:“止吐的。别再把东西吐得到处都是,添麻烦。”
原来……只是止吐药。
不是因为关心他难受,只是嫌他呕吐“添麻烦”。
心,像是又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,细细密密的疼。
林烬没有丝毫迟疑,转身离去的脚步坚定而决绝,仿佛此行不过是一场任务的终结。他的背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漠的弧线,不曾回头,似乎身后的一切都已与他再无瓜葛。
走到门口时,他脚步顿了一下,没有回头,声音冰冷地传来:“放学自己回家。别磨蹭。”
门被带上。
医务室里重新恢复死寂。
只剩下林珩,握着那瓶冰冷的、瓶身还在不断凝结水珠的矿泉水,和口腔里那不断扩散的、奇怪的苦涩味。
止吐药……很快发挥了作用。胃里的翻搅感渐渐平息,但那种冰冷的、空虚的感觉却更加清晰。
身体的疼痛并没有缓解,反而在那瓶冰水的作用下,似乎变得更加敏锐。膝盖和身后的伤处,隔着冰冷的布料,持续地散发着存在感。
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水瓶。
冰镇的水。
哥哥明明知道他浑身冰冷,还在发抖……
是故意的吗?用这种冰冷的液体,来提醒他认清自己的处境,让他不要因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“给药”而又生出不该有的妄想?
是啊。
他怎么会又差点动摇了呢?
只是因为哥哥没有在放学后立刻出现施加新的惩罚?只是因为哥哥给了他一片止吐药?
真是太贱了。
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冰冷的瓶身硌得他掌心的旧伤微微作痛。
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久久不散,不像任何一种他熟悉的药物味道。
但此刻的他,已经无力去深究。
窗外,夕阳的余晖一点点褪去,天色渐暗。
放学铃声响了,隐约传来学生们喧闹着离开的声音。
世界正在离他远去。
他该走了。
回那个冰冷的“家”。
去“承受”接下来未知的一切。
他挣扎着,忍着浑身的剧痛,慢慢地从床上挪下来。每动一下,都牵扯着无数的伤处,疼得他冷汗直流。
他扶着墙,一步一步,极其艰难地挪出医务室,挪出空旷的教学楼。
夕阳将他蹒跚的、歪斜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孤单,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、缓慢移动的伤痕。
每走一步,膝盖都如同折断般疼痛。
每走一步,身后的灼痕都如同火燎。
每走一步,口腔里那奇怪的苦涩味,都似乎更浓一分,缠绕在舌根,挥之不去,像是在无声地预示着什么。
而他,只是麻木地、一步一步地,朝着那片注定无法逃脱的、冰冷的黑暗走去。
白昼焚尽,暮色如灰。
而他,不过是徘徊其间的一缕孤魂,带着苦涩的余味,渐行渐散,仿佛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微光,无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凄清与落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