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腔中的苦涩感，仿佛化作了一只无形的活物，执拗地盘踞在舌根深处。每一次吞咽，都像是在唤醒它，让它愈发鲜明而难以忽视。这种苦，并非药物那种直白凌厉的刺激，而是更为隐晦、更为厚重的存在——陈旧的铁锈与细碎的灰尘交织成的气息，带着某种令人喉头微哽的沉闷质感，久久挥之不去。
林珩拖着残破的身体，一步一步在暮色四合的路上挪动。每一步都牵扯着膝盖和身后撕裂般的痛楚，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，又被傍晚的凉风一吹，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。可那股从胃里返上来的、诡异的苦涩，却带着一种顽固的、与他冰冷体表截然不同的存在感。
家，那栋冰冷华丽的别墅，如同巨兽沉默的口，在视野尽头浮现。
越是靠近，脚步就越是沉重，呼吸就越是困难。
哥哥……此刻会在家中吗？会静静地等待着他吗？等待着他这样一个狼狈不堪、浑身脏污的自己？
“别磨蹭。”
放学时哥哥那句冰冷的命令，言犹在耳。
他加快了脚步，尽管每一下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推开沉重的入户门，一股比外面更冷的、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沉闷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，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客厅内并未点亮主灯，唯有壁炉上方那圈装饰用的暖黄灯带散发着柔和而微弱的光。光线洒在深色地板上，映出一片冰冷的晕影，与地板光洁如镜的表面相映，显得清冷又疏离。
林烬就坐在那片昏黄光晕边缘的沙发上。
他没有在看文件，也没有在看手机。只是那么坐着，身体微微前倾，手肘撑在膝盖上，双手交叠抵着下颌，像是在沉思，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侧脸的线条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，看不清表情。
听到开门声，他缓缓地转过头。
目光，如同实质的冰锥，瞬间钉在门口那个扶着门框、摇摇欲坠的身影上。从他沾满灰尘的裤脚，到他惨白汗湿的脸，每一寸狼狈，都被那冰冷的视线仔细地、缓慢地刮过。
林珩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，恐惧扼住了喉咙，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下意识地站直身体，尽管这个动作让他疼得眼前发黑。
“过来。”林烬开口，声音低沉平直，听不出情绪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。
林珩僵硬地、一步一步地挪过去。地板光洁冰冷，映出他歪斜扭曲的身影和哥哥那张模糊却冰冷的倒影。
越是靠近，哥哥身上那股极淡的冷冽的香气便愈发清晰，与他口腔中挥之不去的诡异苦涩感相互纠缠，犹如两股对立的力量在无声地厮杀，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冲突。这种矛盾的气息让人不禁想要退避，却又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制住，动弹不得。
他在沙发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，不敢再靠近，低着头，像等待最终判决的死囚。
林烬没有说话，只是用那种冰冷的、审视的目光继续看着他。时间在沉默中流淌，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林珩的神经。
口腔里的苦涩味越来越浓，胃里开始隐隐不适。
突然，林烬微微动了一下，交叠的双手放下，露出了他掌心握着的一个东西——
一个很小、很旧的、颜色已经褪尽的蓝色塑料药瓶。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。
林珩的目光触及那个小药瓶的瞬间，瞳孔猛地一缩！
一种莫名的、尖锐的熟悉感，如同冰刺，猝不及防地扎进他的脑海！
这个瓶子……
他好像……在哪里见过？
很久很久以前……
林烬将那个小药瓶轻轻放在面前的茶几上，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“咔哒”。
然后，他抬起眼，目光重新落在林珩脸上，深邃如同寒潭，里面翻滚着一种陆珩完全看不懂的、复杂到极致的情绪。
“味道怎么样？”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，声音沙哑了几分。
林珩猛地一怔，茫然地抬头。
味道？什么味道？
是……是他嘴里那股奇怪的苦涩味吗？
哥哥……怎么会知道？
林烬的目光从他茫然的脸，缓缓移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干呕了一下的喉咙，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又凝固。
“看来是起效了。”他扯了扯嘴角，那不是一个笑，而是一种极其扭曲的表情，混合着痛苦、嘲弄和某种近乎疯狂的绝望，“止吐？呵……”
他低低地笑了一声，那笑声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，让人毛骨悚然。
“十年了……这味道，看来你还是没忘干净。”
十年？
没忘？
什么意思？
林珩的大脑嗡嗡作响，一片混乱。那股苦涩味……和他有关？和十年前有关？
林烬的身体微微前倾，靠得更近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锁住林珩，像是要将他吸入无尽的黑暗。
“想起来了吗？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带着一种蛊惑般的、却又冰冷刺骨的意味，“那天晚上……你发烧烧得说胡话，妈妈急着给你喂药……”
“那个药瓶……她拧了半天没拧开……急得手都在抖……”
“爸爸在旁边说，‘我来’，然后他拿过去……就是这样一个蓝色的瓶子……”
林烬的指尖，轻轻点了一下茶几上那个褪色的小药瓶。
每一个字，都像一把重锤，狠狠砸在林珩的耳膜上，混进他混乱的记忆深处！
一些模糊的、破碎的、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，如同沉船的碎片，猛地翻涌上来！
昏暗的灯光……妈妈焦急憔悴的脸……爸爸皱着眉接过药瓶……那个蓝色的小瓶子……！
对！就是这个瓶子！
那天晚上……他吃了里面的药……然后……
然后怎么了？
记忆在这里卡住，只剩下一片混乱的噪音和一种巨大的、无法言喻的恐慌！
“然后呢？”林烬的声音如同鬼魅，步步紧逼，眼中那疯狂的血色越来越浓，“他们是不是就因为急着给你找水喂药，才没看清路？才撞上了那辆该死的卡车？！嗯？！”
“是不是因为你！连一个药瓶都拿不稳？！才让他们死得那么惨？！！”
轰——！！！
世界在林珩眼前彻底炸裂！粉碎！
所有的声音、光线、感知瞬间远去！
只剩下哥哥那双血红的、疯狂的眼睛，和那个放在茶几上、褪色的、小小的蓝色药瓶！
原来……是这样……
原来那场车祸的起因……那个他一直被灌输的“罪孽”……竟然是这个细节……他以为是因为要吃杏仁酥，爸妈去买的路上出了车祸去世的……
竟然是这个瓶子！
而他刚才吞下去的……哥哥给他的所谓“止吐药”……
是……是从这个瓶子里倒出来的？！
是……是十年前……沾着爸妈鲜血和生命的……那个药？！
“呕——！！！！”
一股无法形容的、极致恶心反胃的感觉，如同海啸般从胃部猛冲上来！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！带着一种足以摧毁人灵魂的恐怖和绝望！
他猛地弯腰，控制不住地剧烈呕吐起来！
这一次，不再是干呕。
胃里所剩无几的酸水和那点可怜的米粥疯狂地涌出，混合着那刚刚溶解不久的、带着陈旧苦涩味的药片残渣，一股脑地喷射在地上，溅落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，污秽不堪。
他吐得撕心裂肺，吐得天昏地暗，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！仿佛要把十年前那个夜晚吞下去的药，连同爸妈的生命，一起呕出来！
眼泪、鼻涕、唾液失控地混杂在一起，他浑身剧烈地痉挛，膝盖软倒在地上，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板，指甲几乎翻折过来！
恶心！太恶心了！！
不是生理上的恶心，而是灵魂层面的、彻底的崩溃和污秽感！
他吃了……他竟然吃了……用爸妈的命换来的药……！
哥哥……竟然用这种方式……来让他“记住”？！来惩罚他？！
林烬就坐在沙发上，冷眼看着地上痛苦呕吐、几乎昏厥的弟弟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交叠的双手，指节攥得死白，微微颤抖。
直到林珩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，只能瘫在自已的呕吐物旁，发出微弱而绝望的、如同小动物般的哀鸣时，林烬才缓缓站起身。
他绕过地上的污秽，走到几乎失去意识的林珩身边，蹲下身。
冰冷的手指，再次捏住林珩的下巴，强迫他抬起那张被眼泪、污物糊得不成样子的脸。
“味道，”他盯着林珩涣散空洞的瞳孔，一字一句，如同最终审判，烙进他灵魂最深处，“记住了吗？”
“这就是你欠下的。”
“一辈子，都别想吐干净。”
说完，他松开手，任由林珩如同破布般瘫软下去。
然后，他拿起茶几上那个蓝色的、褪色的小药瓶，紧紧攥在手心，转身，头也不回地走上楼去。
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。
楼下，只剩下林珩一个人。
瘫在冰冷的、弥漫着呕吐物酸臭和那种诡异苦涩味道的地板上。
像一条被剥皮抽筋、丢弃在垃圾堆里的野狗。
灵魂仿佛已经被刚才那场极致的崩溃呕吐掏空、撕碎、焚毁。
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、细微地抽搐着。
口腔里，那陈旧苦涩的铁锈味，依旧顽固地缠绕着，如同附骨之疽，如同永恒的诅咒。
一遍，又一遍。
提醒着他那永世无法赎清的罪孽。
轮回不止，苦烬不休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