曦途共辙

溪水的冰凉透过脚心直窜上来，那一抹寒意让林珩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，脚踝本能地一颤，想要往后缩回。然而，就在他动作的瞬间，哥哥的手掌却如同一道暖墙，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脚，温暖而坚定，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：别怕，有我在。

“冷吗？”林烬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，立刻问道，“冷我们就上去。”

林珩摇了摇头，声音很轻，几乎被流水声盖过：“……还好。”

他小心翼翼地、尝试着将另一只脚也踏入溪水中。圆润的鹅卵石硌在脚底，水流轻柔地冲刷着皮肤，是一种陌生却并不令人讨厌的触感。阳光透过稀疏的林叶，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，也照亮了水下那些光滑的石头。

林烬屏住呼吸，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，但身体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扶住的姿势，紧张地观察着弟弟的反应。

林珩独自站在清凉的溪水里，微微低着头，看着水流绕过自己的脚踝，卷起细小的漩涡。风吹动他额前柔软的碎发，阳光下，他过分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。

没有一丝斥责，没有那些必须达到的严苛标准，也没有“必须做好”的沉重压力。一切都如同静谧湖面上的微风，轻柔而自在，让人的心也随之松懈下来。这种久违的轻松感，像是从桎梏中解脱，连呼吸都变得舒畅无比。

只是……玩水。

一个简单到近乎陌生的概念。

林烬看着弟弟安静站在水中的侧影，看着他微微放松下来的肩膀，鼻尖再次涌起那股熟悉的酸胀。他悄悄背过身，假装调整相机参数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。

接下来的几天，旅程依旧缓慢而平静。

林烬彻底放下了所有属于“林老师”的架子。他会和林珩并排坐在湖边，什么也不说，只是看着夕阳把湖面染成金色；他会因为在路边看到一片奇怪的野花而停下车，和林珩一起研究那到底是什么品种，虽然两人最后也没得出答案；他甚至尝试着在民宿老板的指导下，笨拙地生起篝火，烤出来的玉米一半焦黑一半夹生，兄弟俩对着那惨不忍睹的“成果”面面相觑，最后林烬自己先没忍住，低低地笑出了声。

那笑声干涩而陌生，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，在林珩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
他抬起头，看着哥哥被火光映照的、带着些许狼狈和尴尬却异常柔和的脸庞，眼神有些发怔。

哥哥……原来也会笑吗？

不是冷笑，不是嘲讽，而是这种……带着点无奈和笨拙的、真实的笑。

林烬注意到他的目光，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，把那个烤得最好（相对而言）的玉米递给他：“这个……好像还能吃。”

林珩迟疑地接过，小口地咬了一下。焦香混合着玉米本身的清甜在口腔里蔓延开。

很好吃。

比他过去十年里吃过的任何精心烹制却食不知味的食物，都要好吃。

他低着头，默默地吃着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，掩盖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。

夜晚，他们住在不同的房间，但林烬总是留着中间那扇门虚掩着。林珩依旧会做噩梦，但惊醒的次数似乎在减少。有时他半夜醒来，能听到隔壁传来哥哥平稳的呼吸声，或者极轻微的翻书页的声音——那是林烬怕他半夜需要帮助而不敢深睡。

一种无声的、小心翼翼的守护，正在悄然取代过去那些冰冷的监视和压迫。

一个下午，他们驱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，目的地是一片以星空观测闻名的高山草甸。随着海拔逐渐升高，雾气也愈发浓重，像一层无形的纱幕将四周笼罩，能见度骤然降低。最终，他们不得不在一处临时休息点停下了车。周围的景物模糊不清，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打破了寂静，仿佛大自然正悄然屏住了呼吸。

“看来今天看不到星星了。”林烬有些遗憾地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，语气里却没有任何烦躁，“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，等雾散点再下山。”

山风很大，带着湿冷的寒意。林烬从后备箱拿出厚外套递给林珩：“穿上，别着凉。”

两人坐在车里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雾气凝结成水珠从车窗滑落的声响。世界被包裹在一片混沌的白色里，隔绝了所有喧嚣，也仿佛隔绝了所有过去的痛苦。

安静了很久，林珩忽然极轻地开口，声音几乎被风声掩盖：“……那道题，第三种解法，其实可以用反证法。”

林烬愣了一下，才反应过来林珩说的是很久以前，他刚接手班级时，在课堂上公开批评林珩解法冗余的那道数学题。

心脏像是被猛地揪了一下，酸涩和悔恨再次涌上心头。他张了张嘴，想道歉，想说忘了那些吧，根本不重要。

但在他开口前，林珩却继续说了下去，声音依旧很轻，像是自言自语，又像是在梳理思绪：“……步骤看起来多，但……更直观，不容易错。”

他说完，就抿紧了嘴唇，似乎有些后悔提起这个，眼神不安地瞥向窗外浓雾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。

林烬看着他这副样子，所有道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他明白了，林珩不是在抱怨，甚至不是在为自己辩解，他只是……在尝试着重新建立起某种被他自己亲手摧毁的、正常的交流。用一种他唯一熟悉的方式——讨论题目。

巨大的酸楚与怜爱如潮水般涌来，将林烬彻底淹没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，仿佛要将胸口那股翻腾的情绪尽数压回心底。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认真，他缓缓开口道：“嗯，你说得对。有时候，直观的确比简洁更重要，保险一点总是好的。”

他拿出手机，打开备忘录：“要不……我们一起再看看那道题？我还挺想知道你的思路的。”

林珩惊讶地转过头，看向哥哥。林烬的眼神很认真，没有一丝一毫的嘲讽或敷衍，就像……就像以前无数次他拿着题目去问哥哥时那样，只是里面不再有冰冷和不耐烦，而是带着鼓励和……期待？

林珩犹豫了一下，最终还是慢慢地、一点点地，将自己的思路说了出来。起初还有些磕绊和不确定，但林烬听得很专注，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引导性的问题，或者在他卡住时，用极温和的语气补充一点提示。

这不再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考较，也不是审判官和罪人之间的训诫。

更像是最初的最初，他们之间曾有过的、正常的兄弟间的讨论。

车外的浓雾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，车厢内却仿佛透进了一缕微光。

那道困扰了林珩许久、代表着他“无能”和“耻辱”的数学题，在这一刻，奇异地变成了连接彼此、小心翼翼重建信任的第一座桥梁。

当林珩终于将自己的思路完整清晰地阐述出来时，他轻轻地、几不可察地吁了一口气，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。

林烬看着他，心中百感交集。他收起手机，真心实意地说：“很棒的思路。小珩，你一直都很聪明。

这句简单的夸奖，让林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，随即迅速低下头，耳根却微微泛起了红晕。

不是恐惧的红，而是……一种久违的、掺杂着羞涩和一丝极微弱的……被认可后的无措。

浓雾终将散去，星光或许今夜无缘得见。

但有些光芒，已经开始在心底，一点点、艰难地，破雾而出。

共历途辙，曦光初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