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间的浓雾直到傍晚才恋恋不舍地散去,留下湿漉漉的草木和清冽无比的空气。下山的路比上来时清晰了许多,车窗摇下一条缝,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风灌入车厢,吹散了之前那点沉闷。
讨论完那道数学题后,车厢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。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,而是某种……小心翼翼消化着刚刚建立起的、微弱新联系的缓和。
林珩依旧偏头看着窗外,但紧绷的肩线似乎柔和了些许。林烬专注地开着车,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一个极小的、如释重负的弧度。那座横亘在两人之间、由冰冷公式和残酷标准垒砌的高墙,终于被撬动了第一块砖。
晚上入住另一家民宿时,林烬的动作更加自然了些。他一边整理着简单的行李,一边像闲聊般提起:“明天好像会放晴,老板说后山有个小瀑布,路不难走,风景不错,想去看看吗?”
他并未使用“要不要”这样半开放的问法,而是换成了“想去看看吗”,看似随意的一句话,却为对方留下了一个真正可以选择拒绝的余地。这句话轻描淡写,却饱含细腻的体贴,仿佛一阵温和的风,不至于让任何人感到压迫。
林珩正蹲在地上,好奇地看着墙角一盆没见过的蕨类植物,闻言抬起头,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,但没有立刻出现恐惧。他轻轻点了点头:“……嗯。”
这一次的回应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了一点微弱的自主性。
第二天果然是个晴天。去往后山瀑布的路确实如老板所说,是条被踩出来的土石小径,不算陡峭,但对于身体刚刚恢复的林珩来说,还是有点吃力。
林烬放慢了脚步,始终保持在林珩斜前方半步的距离,既能随时伸手扶住他,又不会给他太大的压迫感。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催促或者苛责他“体力太差”,只是时不时会停下来,指着某棵奇怪的树或是石头上的苔藓,让林珩有机会喘口气。
“累了就说,我们随时休息。”这句话林烬说了好几次。
林珩每次都是摇摇头,抿着唇继续往上走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呼吸也有些急促,但眼神里却有一种久违的、倔强的光亮。他不想成为负担,也不想放弃。
终于,听到瀑布的水声了。转过一个弯,一道不算宏伟却十分清秀的瀑布出现在眼前,水流从山崖上跌落,在下方的水潭里溅起雪白的泡沫和水雾,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。
“到了。”林烬的声音带着笑意。
他们找了一块干燥平整的大石头坐下。林烬从背包里拿出水递给他。林珩接过,小口地喝着,目光却被水潭边几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吸引了。那些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,呈现出各种有趣的形态。
他看得有些出神。
林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忽然站起身来,动作利落地脱掉鞋袜,将裤腿挽起。他微微眯起眼睛,打量着那片水域,低声说道:“水好像不深,我过去看看。”话语间,已迈开步子,毫不犹豫地踏入水中,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。
他试探着踏入那片清澈而冰凉的水潭,脚底触碰到水面时,一丝寒意顺着肌肤攀爬上来。他小心翼翼地朝着不远处的几块大石头挪去,动作略显笨拙。就在他抬脚迈步间,鞋底与滑腻的石面一擦,身体猛地一晃,险些跌倒。幸而他及时稳住了身形,拍了拍胸口,低声喘了口气,随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,那笑容中带着些许羞赧和无奈。
他走到最大的那块石头前,仔细看了看,然后回头朝林珩招手,声音被水声掩盖了一些,但脸上的笑容清晰可见:“小珩,快来看!这石头像个趴着的乌龟!”
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小孩子发现新大陆。
林珩怔怔地看着水潭里那个挽着裤脚、笑得毫无阴霾的哥哥,看着他身后飞溅的瀑布和阳光下闪烁的水珠,心脏某个被冰冻了许久的角落,忽然极其轻微地、“咔嚓”响了一声。
他犹豫了几秒,然后也慢慢地、学着他的样子,脱掉了鞋袜,小心翼翼地踩进水里。
冰凉的感觉瞬间包裹住脚踝,他瑟缩了一下,但看着哥哥鼓励的笑容,还是咬着牙,一步一步,朝着那块“乌龟石”挪过去。
水底的石头很滑,他走得摇摇晃晃。林烬立刻伸出手,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。
这一次,林珩没有躲闪。
两人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接触着,一个温热坚定,一个微凉纤细,却都没有立刻松开。他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,慢慢走到了那块大石头前。
“你看,像不像?”林烬指着石头的一个角度,兴致勃勃地问。
林珩仔细看了看,那块石头隆起的背部和一个微微伸出的“脑袋”,确实有几分神似。他忍不住也微微弯起了嘴角,极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阳光透过水雾,温暖地洒在他们身上。兄弟俩就站在清凉的溪水里,头挨着头,研究着一块像乌龟的石头,仿佛只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兄弟。
那一刻,仿佛时间被定格,过去与未来都消失在无垠的虚无中。唯有眼前的阳光洒落,水声潺潺,以及身旁失而复得的存在,正一点点从虚幻中挣脱出来,化作真实可触的温度。那份暖意,像是穿越了漫长的寒夜,终于重回怀抱,让人心头微微一颤,却又无比笃定。
回去的路上,林珩明显比来时放松了许多,虽然依旧沉默,但脚步轻快了些。
傍晚,他们在民宿的小院子里吃饭。老板自己种的蔬菜,炒了一盘鸡蛋,一碗清汤,简单却可口。
林烬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到林珩碗里:“多吃点,今天爬山累了。”
林珩看着碗里的菜,沉默了几秒,然后拿起筷子,安静地吃了下去。
没有恐惧,没有猜测这是否是“必须吃完”的命令,只是一个简单的、接受关心的动作。
吃完饭,林珩没有立刻回房间,而是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椅上,看着远处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山脊之后。
林烬洗好碗出来,看到他坐在那里,没有打扰他,只是拿了件薄外套走过去,轻轻披在他身上:“晚上凉。”
林珩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,但没有躲开。他抓着外套的边缘,低声说了句:“……谢谢哥。”
声音很轻,几乎被晚风吹散。
但林烬听到了。
那个久违的、带着生疏却不再充满恐惧的称呼,像一颗温暖的石子,投入他的心湖,激起层层叠叠的、酸涩而澎湃的涟漪。
他站在原地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半晌,才用同样轻的声音回应:“……嗯。”
夜色渐浓,星子开始闪烁。
林烬坐在旁边的石凳上,没有再说话,只是静静地陪着。
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和秋千椅轻微摇晃的吱呀声。
曾经深不见底、充斥着冰冷和伤害的心壑,正在被这一点一滴的陪伴、理解和笨拙的温暖,慢慢地、一点点地填平。
虽仍可见旧日沟壑的轮廓,但新土已覆,绿意渐生。
平壑虽缓,心向暖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