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垒新基

别墅的门在身后悄然合上，如同一道屏障，将外界的纷扰隔绝于外。室内的空气微微滞重，带着久无人居的沉闷，却意外地少了曾经那种刺骨的冰冷与压迫感。明亮的阳光穿过洁净的玻璃窗，洒落在地板上，化作一片片温暖的光斑。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静静飘舞，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，静谧而安详。

林珩站在玄关，有些局促。这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，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似乎还潜伏在角落，但哥哥握着他的手传来的温度，又让他感到一丝虚幻的安稳。

“累了吧？先去洗个热水澡，放松一下。”林烬自然地松开手，没有过多停留，避免给他压力。他弯腰拿起两人的行李，“你的房间我提前通过风了，床单也换了你以前喜欢的那个淡蓝色的。”

林珩愣了一下。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曾经喜欢过什么颜色。那种被细致顾及到的感觉，像一根极细的羽毛，轻轻搔刮过心尖，带来一阵微麻的酸涩。

他低着头，小声说了句“谢谢哥”，然后跟着林烬上了楼。

房间果然如他所说，窗明几净，淡蓝色的床单平整地铺着，透着阳光晒过的味道。书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习题集和竞赛资料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盆小小的、生机勃勃的绿萝，和他从湖边带回来的那包干桂花放在一起。

“你先收拾一下，我去弄点吃的。”林烬放下他的行李，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，“想吃什么？面？还是粥？或者……叫外卖？”他给出选择，语气平常，仿佛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日常对话。

“……面吧。”林珩犹豫了一下，选择了最简单的。

“好。”林烬点点头，转身下楼，脚步声轻快。

浴室中，热水顺着肌肤流淌而下，不仅洗去了旅途的尘埃，仿佛也冲刷掉了一部分深埋心底的寒意。林珩凝视着镜中的自己，那张依旧略显苍白的脸，眼底却不再是一片空洞。恍惚间，他感到一切如梦似幻，这一个多月的经历，竟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，虚实难分。

洗完澡出来，楼下已经飘来了食物的香气。是很简单的葱花鸡蛋面的味道，却比他记忆中任何一顿精心烹制的大餐都更让人食指大动。

他走下楼梯，看到林烬正端着两碗面从厨房出来，身上还挂着那条有些旧了的格子围裙。看到陆珩，他笑了笑：“正好，快来吃。”

餐厅的灯光明亮而温暖。两人面对面坐着，安静地吃着面。林烬没有像以前那样食不言寝不语，反而偶尔会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：“老板娘给的桂花真香，明天可以试试泡水喝。”“回来的路上看到新开了一家书店，哪天有空可以去逛逛。”

都是些琐碎的、没有目的性的话，却一点点填补着两人之间巨大的沉默和空白，营造出一种生涩却努力向前的日常感。

林珩大多时候只是听着，偶尔点点头，或者极轻地“嗯”一声。但那种时刻被审视、被评估的恐惧感，确实在一点点消退。

晚上，林烬拿着药膏和干净的纱布过来：“手上的伤，该换药了。我帮你？”

林珩看着哥哥手里的东西，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。手腕上那道深刻的伤痕，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惨烈的证据。

林烬的心也跟着一紧，他立刻放缓声音：“要不……你自己来？我就在外面，有事叫我。”他不想勉强他。

林珩却摇了摇头，慢慢伸出手臂。逃避解决不了问题，他知道。而且……他心底某个角落，似乎也想试探一下，哥哥的耐心和改变，到底能到哪一步。

林烬松了口气，动作极其轻柔地拆开旧纱布，露出那道依旧狰狞的伤口。他的手指很稳，眼神专注，带着明显的心疼和懊悔，小心翼翼地清洗、上药、重新包扎，全程没有弄疼他分毫。

“以后……”林烬的声音有些沙哑，“不会再让你受伤了。我保证。”

林珩垂眸看向手腕上裹得整齐的纱布，又瞥见哥哥那张因自责而微微低垂的脸，那上面写满了无声的歉意。一股酸胀感悄然攀上心头，仿佛心脏被浸入一盆温水，既温热又难以言喻地沉重。他迅速收回手，低声吐出一句“好了，谢谢”，声音轻得几乎被空气吞没，随即转身快步躲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
门关上，他背靠着门板，能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。

这一夜，梦境依旧缠绕着他。然而，那梦中的世界不再被冰冷与恐惧完全占据，反而透出几分光怪陆离的意味。时而是湖畔潺潺流动的溪水，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；时而是哥哥系着围裙站在厨房的身影，热气氤氲中煮出一碗简单却温暖的面条……

他在梦中辗转反侧，内心似有波澜暗涌，却未如往昔那般骤然惊醒。

第二天醒来时，天已大亮。他走出房间，发现林烬已经起来了，正在阳台上给那几盆绿萝浇水。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不再显得冷硬的侧影。

听到动静，林烬回过头，露出一个很自然的笑容：“醒了？早餐在桌上，温着的。”

餐桌上放着温热的牛奶和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，旁边还有一小碟洗干净的草莓。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，平静得近乎奢侈。

林烬没有再提学习的事，甚至把林珩房间里所有相关的书籍资料都收了起来。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，处理一些学校发来的必要邮件，其余时间，就是研究食谱，打理阳台的花草，或者看看书。

他会邀请林珩一起看一部电影，玩一局简单的棋类游戏，或者只是并排坐在阳台的躺椅上，各自发呆，偶尔分享一点无关痛痒的见闻。

林珩依旧沉默寡言，但对哥哥的靠近不再那么惊惧，偶尔也会对电影里的某个情节流露出一点兴趣，或者在下棋时，因为一步好棋而眼睛微亮。

信任的建立缓慢得像蜗牛爬行，但确实在一点一滴地发生。

周末的时候，门铃响了。林烬去开门，门外站着的是同桌陈浩和另一个平时和林珩关系还不错的男生，两人手里拎着一袋水果，表情有些局促和紧张。

“林、林老师好……”陈浩磕磕巴巴地开口，“我们……我们想来看看林珩，他好久没来学校了……”

林烬愣了一下，随即侧身让他们进来，语气温和：“他在楼上，我去叫他。”

林珩听到动静下楼，看到客厅里的同学，明显怔住了，身体下意识地绷紧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。

林烬没有替他应付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轻声说：“你们聊，我去切点水果。”便走进了厨房，将空间留给了他们。

陈浩看到林珩，明显松了口气，又有些不好意思：“林珩，你没事了吧？大家都很担心你……”另一个男生也连忙点头。

起初气氛有些尴尬，林珩几乎不开口。但陈浩他们很努力地找话题，说说班上的趣事，吐槽新来的代课老师，并没有刻意回避什么，也没有用同情或异样的眼光看他。

渐渐地，林珩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些，偶尔也会回应一两个字。

林烬在厨房里，听着外面渐渐响起的、虽然依旧不多但明显放松了许多的谈话声，嘴角微微扬起。他将切好的水果端出去，放下后便找了个借口回了书房，没有过多打扰。

同学走后，林珩一个人坐在客厅里，看着那袋水果，许久没有说话。

晚上，林烬发现那袋水果被林珩拿到了楼上，房间里还隐约传来他和陈浩发信息的声音，虽然内容很短，只是简单的“谢谢”和“嗯”。

又过了几天，林烬在书房处理工作，林珩犹豫地站在门口。

“怎么了？”林烬放下手里的东西，温和地问。

林珩抿了抿唇，声音很轻：“……我房间的书架，有点空。”

林烬的心猛地一跳，他按捺住激动，尽量平静地问：“那……你想放点什么呢？小说？漫画？或者……放点你喜欢的模型？”

林珩摇了摇头，又沉默了一会儿，才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般，抬起眼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：“……能不能……先把高一高二的课本……拿回来？”

他说完，立刻像是怕被误解一样，快速补充道：“我……我就是想随便看看……不是要……”

“好。”林烬打断他，没有任何犹豫，脸上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，“当然可以，书都在我书房柜子里，你自己去挑，想拿哪些就拿哪些，不想看的就放着。”

他没有问为什么，没有设定任何目标，只是给予了全然的允许和支持。

林珩看着他，像是松了口气，又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力量，轻轻点了点头。

他走进书房，在那排熟悉的课本前站了很久，最后只抽出了两本数学和一本他以前就很喜欢的物理选修教材，抱在怀里。

走出书房时，他的脚步似乎比平时坚定了一些。

林烬看着他的背影，眼眶微微发热。

他知道，那座被摧毁殆尽的精神家园，正在一片废墟之上，依靠着这一点点重新积累的勇气和安全感，艰难地、却又顽强地，开始重建第一块砖。

暖垒新基，虽缓且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