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在平静中悄然滑过,犹如潺潺溪水漫过光滑的鹅卵石,无声却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,将过往那些尖锐的棱角冲刷得圆润柔和。别墅里的空气似乎每一天都在微妙地变化,不再有当初那令人窒息的冰冷,也褪去了人为制造的紧张与刻意的缓和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淡淡的、温暖的氛围,仿佛经年累月后终于沉淀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——那是接近于“家”的气息,柔软却又深沉。
林烬彻底卸下了身为“班主任”的那份拘谨与威严。他脱下了那身虽笔挺却令人感到疏离的西装,换上了一件柔软舒适的棉质衬衫,搭配着一条随意的长裤。曾经被精心打理、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的头发,如今也有几缕调皮地垂落在额前,为他平添了几分亲近与柔和。这样的改变,不仅让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,也使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得的温暖气息。
他依旧起得很早,但这一次,他没有走向书桌去准备那些令人窒息的教案和习题,而是站在了厨房里。手机屏幕的微光映在他的脸上,他专注地盯着上面的菜谱,双手略显笨拙地忙碌着。有时候,他会端出一份松软得恰到好处的蛋糕,像是清晨阳光般温暖;有时候,则是一盘煎得略显焦黑的荷包蛋,边缘卷起了一丝苦涩的焦痕。然而,无论结果如何,他始终乐此不疲,仿佛在这厨房的烟火气息中,找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宁静。
林珩走出房间时,总能闻到食物的香气,看到哥哥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。那个曾经只会带来压迫和恐惧的身影,如今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……安心。
他会沉默地坐下,吃掉哥哥准备的早餐,偶尔会在林烬期待的目光下,给出一个极其简短的评价:“……还行。”或者“太甜了。”
每当这时,林烬的眼睛就会亮起来,像个得到鼓励的学生,认真记下:“好,下次少放糖。”
日子琐碎而平静。林烬不再避讳提及学校,但方式全然不同。他会在看新闻时,随口说起学校艺术节准备的节目多么有趣,或者某个老师闹了怎样的笑话,语气轻松,仿佛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单位,而不是一个承载了无数痛苦回忆的场所。
他甚至会拿出一些学生的趣事分享——当然是匿名的,带着一点无奈又好笑的口吻:“现在这帮孩子,想法真是天马行空。”
林珩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,但紧绷的神经确实在这一点一滴的日常分享中,慢慢松弛下来。他发现,原来学校也不全是考试和斥责,原来哥哥作为老师,也有这样……平凡甚至有点琐碎的一面。
那天下午,阳光很好。林烬在阳台修剪花草,林珩坐在旁边的躺椅上,手里拿着那本他之前拿回来的物理选修教材,却没有看,只是望着远处发呆。
林烬修剪完,洗了手过来,很自然地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,没有看林珩,只是望着同样的远方,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:“其实……当老师挺累的。以前总觉得,逼得紧一点,严一点,才是对学生负责,才是……对的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:“现在想想,可能只是我自己……太害怕了。害怕对不起爸妈,害怕你走错路,害怕……自己做得不够好,所以就用最笨、最混蛋的方法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,但那份深藏的、被扭曲了多年的愧疚和自省,却清晰地弥漫在空气里。
林珩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。他没有转头看哥哥,心跳却漏了一拍。这是哥哥第一次,如此直白地……近乎道歉地,剖析过去。
他没有回应,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。但那些话语,像温和的水,悄无声息地渗入他心田干涸的裂缝。
又过了几天,林珩发烧彻底好了,精神也明显好了很多。晚上,林烬在书房批改一些线上提交的班级作业——这是他目前唯一还在处理的学校工作。
林珩端着一杯水,犹豫地站在书房门口。
林烬抬起头,放下笔,露出询问的眼神。
林珩抿了抿唇,声音很低:“……那道题,就是上次在车上说的,反证法的那道……第三步的辅助线,为什么要那样做?”
他问完,立刻垂下了眼睛,像是做好了被不耐烦对待甚至斥责“这都不会”的准备。
林烬却愣了一下,随即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惊喜和小心翼翼。他立刻站起身,拉过另一把椅子放在自己旁边,语气是纯粹的、没有任何杂质的耐心:“来,坐这儿。这一步确实有点绕,我当时第一次看的时候也想了一会儿……”
他拿起笔和草稿纸,开始一步步地讲解,语速平缓,逻辑清晰,却不再带有任何考核的意味,只是纯粹的知识分享和引导。他甚至会停下来问:“这里能跟上吗?”或者“我是不是讲得太快了?”
林珩起初还有些僵硬,但随着讲解深入,他渐渐被题目本身吸引,身体不自觉前倾,偶尔还会提出自己的疑问。
暖色的台灯光笼罩着书桌,兄弟俩头挨着头,讨论着一道曾经象征着痛苦和屈辱的数学题。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不再是令人恐惧的噪音,而是思维碰撞的轻响。
那一刻,横亘在他们之间的,不再是施暴者与受害者的鸿沟,而是短暂地、奇迹般地,回归到了最原本的兄长与幼弟,老师与学生。
虽然只有一瞬,却足以撼动某些根深蒂固的冰封。
讲完题,林烬看着弟弟微微亮起的眼眸,心里软成一片。他克制住想去揉他头发的冲动,只是笑了笑:“很晚了,快去睡吧。”
林珩点点头,站起身,走到门口时,脚步顿了一下,极轻地说了句:“哥,你也早点睡。”
然后迅速拉开门走了出去,耳根却红得透彻。
林烬站在原地,看着那扇关上的门,许久,才缓缓坐回椅子上,抬手捂住了眼睛。
指尖有湿意渗出。
这一次,不是出于痛苦和悔恨。
而是因为,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救赎之光,似乎终于……真切地、微弱地,照进了现实,温暖了那颗被他亲手冻僵的心。
烬火余温,虽微弱,却终能暖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