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里那盏暖黄的台灯,仿佛成了一个无声的结界。自那晚之后,讨论题目不再是不可触碰的禁区。林珩偶尔会拿着书,犹豫地出现在书房门口,问的大多是一些概念性的、或者解题思路上的问题,刻意避开了那些需要大量计算、可能涉及“效率”和“对错”的具体题目。
林烬每次都放下手头的事,耐心解答。他不再执着于“最优解”和“步骤精简”,反而会更注重引导林珩理解背后的逻辑,甚至鼓励他尝试不同的方法。“试试看,另一种思路也许更有意思。”成了他新的口头禅。
这种纯粹的、不带压力的探讨,像一种温和的复健,一点点唤醒着林珩被恐惧压抑已久的思维能力。他眼中的茫然和空洞逐渐被思索和偶尔灵光一现的专注所取代。
天气越来越暖,阳台上的花草在林烬的照料下生机勃勃。周末的早晨,林烬一边给一盆茉莉浇水,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议:“今天阳光好,要不要去趟书店?就当散散步。你之前不是说那本物理拓展读本挺有意思的吗?看看有没有下册。”
他没有说“去买学习资料”,而是用了“散步”和“看看”。
林珩正坐在阳台的小桌旁,闻言抬起头,阳光下,他的脸色红润了些许。他沉默了几秒,然后轻轻点了点头:“……好。”
书店里人不多,弥漫着淡淡的纸墨香。林烬没有亦步亦趋地跟着林珩,而是指了指科普读物区:“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新的教学参考书,你自己随便逛,有事叫我。”
他给了林珩足够的空间和自由。
林珩独自在书架间慢慢走着,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。那些曾经让他条件反射般感到焦虑的教辅区,他远远地避开了。他在科幻小说和自然科学区域停留了许久,最终,不仅找到了那本物理拓展读物的下册,还意外发现了一本关于星空摄影的图册,精美的图片让他驻足良久。
结账时,林烬看到他手里的两本书,眼神温和,什么也没多问,只是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,一起付了款。
回去的路上,林珩抱着装书的纸袋,看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,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:“……那本图册,彗星的那张,拍得很清楚。”
林烬正在开车,闻言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,弟弟的侧脸对着窗外,看不出表情,但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紧绷。他笑了笑,回应道:“是吗?我记得你小时候,有一次非要拉着我去楼顶看流星雨,结果睡着了,还是我背你下来的。”
他说起一段被时光掩埋的、温暖的旧事。
林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,随即缓缓放松下来。那段记忆太过久远,几乎被后来的冰封岁月彻底覆盖。此刻被重新提起,带着一种陌生的暖意。
他没有接话,只是将怀里的纸袋抱得更紧了一些。
变化的迹象越来越多。
林珩开始会在饭后主动收拾碗筷,虽然动作依旧沉默;他会在林烬咳嗽时,默不作声地去倒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;他甚至开始注意到阳台那盆茉莉结了几个花苞,并在某个清晨,主动拿起水壶给它浇了水。
林烬将这一切细微的改变都看在眼里,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,酸软而充实。他从不刻意点破或表扬,只是用更自然的行动回应着:做饭时会更考虑林珩的口味,看到他倒的水会立刻笑着说“谢谢”,浇花时会和他讨论一下花期。
一种新的、生涩却健康的默契,正在两人之间慢慢建立。
这天晚上,林烬在书房回复一封学校发来的重要邮件。林珩敲门进来,手里拿着数学课本和草稿纸,眉头微微蹙着。
“哥,”他开口,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,而不是过去的恐惧,“这道题的答案,好像有点问题,和书上给的公式推论对不上。”
林烬停下打字,接过本子仔细看了一遍题目和弟弟的演算过程。他发现林珩是对的,教材配套的答案册里似乎出现了一个罕见的印刷错误。
“你是对的。”林烬抬起头,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丝骄傲,“答案印错了。你的思路很清晰,而且能发现问题,这比单纯做对题更重要。”
真正的、基于能力的肯定,而不是敷衍的安抚。
林珩怔住了。他看着哥哥眼中清晰的赞许,听着那句“你是对的”,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,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,逼得他慌忙低下头。
曾经,他考第一是理所应当,错一题便是罪该万死。 如今,他只是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错误,却得到了如此郑重的肯定。
这巨大的反差,让他无所适从,却又无法抑制地感到一种战栗般的温暖。
他死死咬着唇,不让那突如其来的酸楚泄露分毫,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,抓起本子,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回了自己房间。
背靠着房门,他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,和血液奔流的声音。窗外月光如水,安静地洒在地板上。
他缓缓蹲下身,将滚烫的脸埋进膝盖里,肩膀微微颤抖起来。
这一次,不是因为疼痛和恐惧。
而是某种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、名为“自我价值”的东西,正在废墟之下,艰难地、破土而出。
烬火温养,珩玉渐褪尘灰,终有一日,其辉自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