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熹启扉

那一夜，林珩的睡眠浅薄而破碎。梦境如迷雾般紊乱交错，时而是教室里冰冷刺骨的地板，寒意透过掌心渗入骨髓；时而是哥哥低头熨烫校服时那专注的侧颜，温暖中带着一丝无法触及的距离感；时而又浮现出周围同学模糊的身影，他们的低语与目光像潮水般涌来，却始终捉摸不清具体内容。凌晨时分，他骤然惊醒，胸口剧烈起伏，冷汗顺着额角滑落，浸湿了枕巾。下意识地，他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水杯，指尖触及的却是已凉透的液体，冰意瞬间蔓延至掌心，将他拉回现实的孤寂之中。

没有药瓶。没有冰冷的命令。

只有窗外渐亮的天色，和楼下隐约传来的、极其轻微的动静——是哥哥已经起来了。

他重新躺下，睁着眼，耳畔捕捉着那些细腻而微妙的声响：厨房里锅具偶然轻碰的清脆声，水烧开时冒起的咕嘟声，甚至还有若有似无的一段轻哼旋律。这一切交织成一曲陌生却又让人莫名安心的背景乐章，悄然渗透进他的思绪，一点一点地抚平梦中残留的惊悸与不安。

后天到了。

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，温柔地洒进房间，为一切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。林珩安静地坐在餐桌前，目光落在眼前那份精心准备的早餐上。金黄的煎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，培根的边缘烤得微焦，恰到好处地平衡了香气与口感。一旁的小碗里，几颗圆润的酒酿圆子漂浮在清甜的汤汁中，点缀着些许桂花干，仿佛将秋日的气息凝结其中。每一道食物都简单却用心，既易于消化，又能迅速补充体力，像是一种无声的关照，悄然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。

林烬坐在对面，没有像往常那样催促，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吃。他自己面前也有一份同样的早餐，但吃得明显有些心不在焉，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林珩身上，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担忧。

“校服我已经熨好了，放在你床头了。”林烬的语气听似漫不经心，却比往日多了一丝柔和，“先吃完饭再去换吧，时间还充裕，不用太赶。”他的声音像是一缕不经意拂过的风，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。

林珩点了点头，默默地吃着圆子，清甜软糯的口感在嘴里化开，却仿佛尝不出太多味道。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，又紧又胀。

吃完饭，他回到房间。那套熨烫得笔挺的校服安静地躺在床边，蓝色的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。他伸出手，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布料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。恐惧、抗拒、一丝微弱的归属感，还有……一种必须去面对的决然。

他慢慢地换上了校服。布料摩擦着皮肤，带来一种久违的、却也令人心悸的束缚感。镜子里的少年，脸色依旧有些苍白，但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的空洞，里面掺杂着紧张，和一丝极力压抑的、不肯退缩的倔强。

下楼时，林烬已经背好书包在等他了。看到穿戴整齐的林珩，林烬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，有欣慰，更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。他走上前，没有多余的话，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，替林珩理了理其实已经很平整的衣领，又轻轻拂掉肩膀上一点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
“走吧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
车子平稳地驶向学校。越是靠近，车厢内的空气就越是凝滞。林珩的手放在膝盖上，指尖冰凉，无意识地攥紧了裤子的布料。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，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。

红灯路口，林烬停下车，侧过身，看着弟弟紧绷的侧脸和发白的嘴唇。

“小珩。”他轻声唤道。

林珩猛地回过神，有些慌乱地看向他。

林烬的目光沉静而温暖，像深潭里投入了阳光：“记住哥昨天说的话。只是回去上课，仅此而已。有任何事，任何时候，我都在。”
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第二节是数学课，要是觉得……不舒服，就低头看课本，不用看我。没关系的。”

他甚至提前为他考虑到了可能会触发恐惧的最直接场景——他自己的课堂。

林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，酸涩和暖流交织着涌上。他用力地点了点头，喉头哽咽，说不出话。

车子终于停在了学校门口。

熟悉的教学楼，熟悉的校门，熟悉的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进去。每一个场景都像一把钥匙，试图开启林珩记忆里那些痛苦的锁。

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，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起来，几乎想要缩回车里。

就在这时，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覆上了他冰凉紧攥的拳头。

林烬没有看他，目光看着前方，手却握得很稳，传递过来一股坚定而沉稳的力量。“准备好了吗？”他问，声音不高，却像锚一样定住了林珩即将溃散的勇气。

林珩深吸一口气，再缓缓吐出。他反手，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那只手，然后飞快地松开。

“……好了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，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。

两人同时打开车门下车。

走进校门的那一刻，不可避免地吸引了一些目光。有好奇，有关切，也有窃窃私语。林珩死死低着头，感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，让他无所适从。

忽然，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，挡在了他的身侧，隔开了大部分投来的视线。

是林烬。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保持着这个保护的姿态，并肩和他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，一路将他送到了教室门口。

“去吧。”林烬停下脚步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声音恢复了几分属于老师的平静，“下课我来找你。”

林珩站在教室门口，看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同学的、熟悉又陌生的环境，心跳如擂鼓。他最后看了一眼哥哥，看到对方眼中全然的信任和鼓励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攥紧了书包带子，像是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，终于抬步，迈过了那道门槛。

晨光熹微，恰好洒在教室的门楣上。

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，隔绝了外面的世界，也开启了一段未知的、却必须独自面对的新旅程。

恐惧仍在，微颤不止。

但门已开启，光已涌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