珩光微灼

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。

所有的目光，如同交错的光束般聚焦在刚踏入门内的林珩身上。那些目光中，有好奇的探询，有不动声色的审视，有友善却仍带着几分犹疑的打量，像是无形的重压笼罩而来。他站在那里，仿佛被定在了原地，一股炽热的血流猛地冲上头顶，却在下一瞬迅速退潮般消散殆尽。耳膜间只剩嗡鸣回荡，世界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，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。

手指死死抠着书包带子，指甲陷进掌心，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，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。他死死低着头，不敢看任何人，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，藏进地缝里。

“林珩！”一个带着惊喜和如释重负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同桌陈浩几乎是跳了起来，快步冲到他面前，想伸手拉他，又怕惊到他似的缩了回去，只是激动地压低了声音，“你回来了！太好了！我们都担心死了！”

另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男生也围了过来，语气同样小心：“是啊，你没事了吧？”

这些满载善意的问候，此刻却如细密的针尖般，刺痛着林珩的心，将他的无措与羞耻无限放大。他张了张口，却发现言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，连一个完整的词句也拼凑不出。表情更是无从应对，只能任由僵硬的动作接管身体，机械地点了点头。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那一声“……嗯”，微弱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，像一片羽毛落地，无力而仓促。

“好了好了，都回座位准备上课了。”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，是语文老师。她显然提前得到了通知，并没有多问，只是用眼神示意大家安静，然后对林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，“林珩，快回座位吧，好久不见，欢迎回来。”

这恰到好处的解围让林珩稍稍喘过一口气。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、僵硬地走向那个熟悉的、靠窗的座位。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黏在背上，灼烧着他。

坐下时，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，都惊得他心脏猛缩。

陈浩凑过来，还想说什么，但上课铃适时响起，挽救了他。

语文课开始了。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起伏，可林珩一个字也听不进去。他的所有注意力都绷紧了神经，竭力抵御着周遭的一切声响——笔尖划过纸张时细微的沙沙声，仿佛刀刃刮擦耳膜；同学偶尔发出的咳嗽声，宛如突兀闯入的惊雷；就连窗外树梢上小鸟清脆的啼鸣，此刻也变得刺耳而尖锐。那些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日常声音，如今却被无限放大，每一声都似要将他本就脆弱的心绪撕裂开来，令人无法喘息。

他只能死死盯着摊开的语文课本，视线却无法聚焦，那些方块字扭曲跳跃，像一个个嘲弄的符号。背后的伤处似乎也开始隐隐作痛，提醒着他曾经在这里遭受过什么。

时间过得异常缓慢，每一秒都是煎熬。

下课铃响时，他几乎是弹起来的，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。

“林珩！”陈浩却一把拉住他，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担忧，“你……你真的没事吧？脸色好白。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？”

“我没事。”林珩猛地甩开他的手，声音有些尖锐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防御和恐慌。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，看着陈浩愣住的表情，一股愧疚和更深的无力感涌上来，他低下头，声音微弱下去，“……对不起，我有点不舒服，想去下洗手间。”

说完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
洗手间里空无一人。他拧开水龙头，用冰冷的水不断扑打着脸颊，试图压下那阵心悸和恐慌。镜子里的自己，脸色惨白，眼神慌乱，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，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、瑟瑟发抖的孩子。

为什么……连正常的关心都让他如此恐惧？

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，大口喘着气，感到一阵阵眩晕。

就在这时，上课铃再次尖锐地响起。

数学课。

哥哥的课。
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。逃避的欲望达到了顶峰。他几乎想就这样躲在洗手间里，直到这节课结束。

可是……哥哥昨天的话，那双信任而鼓励的眼睛……

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，剧烈的疼痛让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。他直起身，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，深吸一口气，用力抹去脸上的水珠。

必须回去。

他一步一步地挪回教室。数学老师——他的哥哥林烬——已经站在讲台上了。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开始讲课，目光正扫视着教室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
当林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，林烬的目光立刻落在他身上，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，随即化为平静的温和。他没有出声催促，也没有过多地注视他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，示意他回座位。

所有同学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。

林珩感到头皮发麻，但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视线，低着头，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，将头埋得低低的。

“好，我们开始上课。”林烬的声音响起，平稳如常，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。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题，声音清晰冷静，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课堂上。

林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。他不敢抬头看讲台，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笔记本，手中的笔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

林烬讲课的风格似乎也变了一些。语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，更加注重引导和启发。他提了一个不难的问题，目光扫过台下。

有几个同学举了手。林烬的视线在他们之间徘徊，最终，却越过了那些举起的手，落在了那个始终低着头的身影上。

“林珩。”他的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，“你来试试看？”

嗡——！

林珩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！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！

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偏偏要点他？！是在试探他吗？是在报复他刚才的迟到和失态吗？是不是他只要答错，就会……

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泼面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猛地抬起头，脸色惨白如纸，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恐和哀求，看向讲台上的哥哥。

然而，他撞上的那双眼睛，里面没有冰冷，没有审视，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。只有平静的鼓励，和一种极深的、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耐心。

“没关系，”林烬的声音放缓了些，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，“就从我们刚才分析的那个条件入手，你觉得下一步可以往哪个方向考虑？”

他的语气太过于平和，甚至带着一点……类似于在家里讨论题目时的随意。仿佛这不是课堂提问，而只是一次寻常的思维碰撞。

全班同学都安静地看着他们。

林珩的心脏疯狂地跳动，他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冷汗顺着额角滑落。

林烬没有催促，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，只是安静地等待着。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，教室里的气氛却并不觉得尴尬压抑，反而有一种奇异的、包容的安静。

终于，在那片令人心悸的寂静和哥哥包容的注视下，林珩混乱的大脑抓住了一丝模糊的线索。他极其艰难地、声音嘶哑破碎地，吐出了一个极其基础的公式名称。

声音很小，还带着明显的颤抖。

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教室里，足够清晰。

林烬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、带着欣慰和鼓励的笑容，仿佛他答出了什么世界难题！

“很好！”他的声音明亮起来，“就是这个方向！思路非常正确！请坐。”

他没有让他继续往下说，及时地、肯定地打断了他，给了他最大的台阶和保护。

那声“很好”，那毫不吝啬的肯定，像一道强光，猝不及防地刺入林珩被恐惧层层包裹的心脏！

他猛地愣住，怔怔地看着讲台上那个对他微笑的哥哥，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。预想中的斥责和冰冷没有到来，到来的却是……表扬？

就为了那么一个简单到几乎本能的反应？

周围的同学似乎也松了口气，气氛重新变得自然起来。

林珩恍惚地坐下，手心全是冷汗，心脏却还在砰砰直跳，一种极其陌生的、酸涩而滚烫的情绪迅速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，冲得他眼眶发酸。

他慌忙低下头，掩饰性地盯着笔记本，手指却微微颤抖起来。

整个后半节课，他依旧不敢完全抬头，但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些。他听到哥哥的声音平稳地流淌，听到他偶尔点名其他同学，语气同样温和耐心。

他甚至……偷偷地、极快地，抬眼看了一眼讲台。

林烬正背对着大家板书，身姿挺拔，字迹清晰有力。

阳光透过窗户，恰好落在他的粉笔和手指上，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。

那一瞬间，林珩心中那厚厚的、冰冷的壁垒，仿佛被那束光，和那句简单的“很好”，灼烫出了一个极细微、却真实存在的小孔。

有光，和暖意，透了进来。

微茫，却执拗。

珩玉蒙尘，其光微灼，虽未大亮，已破坚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