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如注,疯狂地冲刷着世界,却洗不净这方寸之间的绝望。林珩在空荡的走廊里不知坐了多久,直到四肢冰冷僵硬,直到教室里传来下课铃声,学生们鱼贯而出。
当他们从蜷缩在墙角的林珩身旁走过时,投来的目光或带着好奇,或夹杂怜悯,又或是透着畏惧。然而,这些目光只是匆匆一瞥,便如同流水般逝去,无人驻足,也无人开口问询。他仿佛是一株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濒死植物,孤寂地浸泡在自己分泌出的苦涩汁液中,任由那腐蚀般的痛楚一点一点侵蚀着残存的生命力,直至渐渐腐朽。
最后,教室门再次打开。林烬走了出来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之前的惊怒和崩溃仿佛被那场暴雨彻底浇灭,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灰败。他甚至没有看林珩一眼,只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,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,沉重而拖沓。
林珩抬起头,看着哥哥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,那背影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佝偻,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,随时会将他压垮。
他默默地爬起来,跟了上去。两人一前一后,沉默地走在瓢泼大雨中。林烬没有打伞,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他的西装和头发。林珩也没有,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,混合着那永远存在的苦涩味,流进嘴里,分不清是雨水的腥,还是来自灵魂的苦。
回到家,两人都湿透了,像两只从河里捞上来的、失魂落魄的水鬼。林烬脱下湿透的外套,径直走进浴室,关上了门。很快,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。
林珩站在原地,脚下很快积了一小滩水渍。他听着浴室的水声,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,不是因为冷,而是因为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恐惧和茫然。哥哥那死寂的沉默,比任何咆哮和责骂都更让他害怕。
水声停了。林烬穿着干净的睡衣走出来,头发还在滴水。他依旧没有看林珩,直接走向了自己的房间。
“哥……”林珩终于忍不住,发出一个微弱如蚊蚋的声音。
林烬的脚步顿住了,停在房门口,背对着他。
“我……”林珩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道歉?解释?还是乞求?可他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。所有的语言在那巨大的、共同的苦难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林烬缓缓转过身。他的眼睛是红的,不是愤怒的红,而是一种仿佛流干了眼泪、只剩下血丝的干涸的红。他看着林珩,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,有痛,有悔,有无法消解的恨,还有……一种令人心惊的、近乎认命的平静。
“去洗澡。”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别生病。”
然后,他走进房间,关上了门。没有质问,没有安慰,没有和解。只有一句“别生病”,像是履行着最后一点冰冷的、程序化的责任。
林珩站在原地,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,仿佛看到了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。他慢慢地、挪动脚步,走进冰冷的浴室。花洒流下的热水也无法驱散他彻骨的寒意。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瘦骨嶙峋、眼神空洞的自己,手臂上的伤疤在热水冲刷下隐隐作痛。
那痛感依旧清晰,却再也无法带来片刻的解脱,反而像是在提醒他,他们都已经病入膏肓,无药可医。
那天晚上,林珩发起了高烧。比上一次更凶险,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间反复拉扯。他不断地呓语,喊着“爸妈”,喊着“哥哥”,喊着“苦”,喊着“救命”。
林烬被隔壁的动静惊醒。他冲进林珩的房间,摸到他滚烫的额头,脸色瞬间变得比林珩还要难看。他手忙脚乱地找来退烧药,想要喂给林珩,可当药片接近那干裂的嘴唇时,林珩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,猛地偏头躲开,混乱地挥舞着手臂,将药片和水杯都打翻在地。
“不……不吃……苦……哥……苦……”他蜷缩起来,浑身战栗,像个受惊过度的小孩。
林烬看着地上碎裂的玻璃杯和滚落的药片,又看着床上痛苦挣扎、连药物都拒绝的弟弟,一股巨大的、灭顶的绝望终于将他彻底淹没。
他放弃了喂药。他打来冷水,用毛巾一遍遍擦拭林珩滚烫的额头和脖颈。他坐在床边,看着弟弟在病痛和梦魇的双重折磨下痛苦不堪,听着他破碎的、带着哭腔的呓语。
后半夜,林珩的烧稍微退下去一点,陷入了不安的昏睡。但他依旧紧紧蜷缩着,眉头紧锁,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:“冷……好冷……”
林烬沉默地看着他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,他极其缓慢地、动作僵硬地脱掉鞋子,掀开被子的一角,在林珩的身边躺了下来。
他伸出手,将那个即使在昏睡中也不断发抖的、冰冷的身躯,轻轻地、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,揽进了自己的怀里。
林珩在混沌中似乎感受到了热源,本能地向他靠拢,将冰凉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,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。
林烬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,随即缓缓放松下来。他收紧手臂,将弟弟更紧地拥住,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具冰冷的躯体。下巴轻轻抵着林珩柔软的发顶,那里还残留着雨水和苦涩的味道。
黑暗中,他睁着眼睛,望着天花板,感受着怀中轻微的颤抖和耳边细微的、不安的呼吸声。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堤坝,从他干涸的眼眶中无声地滑落,一滴一滴,落在林珩的头发上,迅速洇开,消失不见。
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无声流淌的泪水,昭示着内心如何的天崩地裂。
一个用冰冷筑起高墙,一个用沉默封闭自我。
一个在暴怒中绝望,一个在顺从下腐朽。
此刻,却在这绝望的深夜里,如同两只濒死的幼兽,在冰冷的巢穴里,用残破的身躯相互依偎,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点微弱得可怜的温度,作为在这片无涯苦海中,继续沉浮下去的唯一凭依。
他们都在罪孽的海洋中下沉,而此刻,他们选择了共溺。
这拥抱,不是救赎的开始,而是沉沦的确认。是他们共同承认,谁也离不开这痛苦的深渊,谁也放不开彼此这唯一的、血淋淋的浮木。
夜还很长,苦海依旧无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