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珩那句漫不经心的“我们一起痛吧”,仿佛末日审判的最后一击,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牢牢钉死在了殉道者的十字架上。自那场教室里的激烈爆发之后,林烬身上那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似乎随着泪水一同流尽,只留下一片更为深沉、更为麻木的死寂,如同寒冬笼罩的荒原般无声无息。
他不再对林珩发出怒吼,也不再用锋利的言辞去刺痛他的心,就连那曾冷冰冰的命令声也渐渐稀疏。他们依旧同处一个屋檐下,却如同两条平行的铁轨,背负着沉重的枷锁,在无尽的黑暗中无声地延伸,注定永不交汇。
家里的餐桌上,食物恢复了寻常的样子,甚至偶尔会出现一两样林珩小时候喜欢吃的菜。但林珩知道,这并非缓和,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认命——认下了这永世无法摆脱的苦刑。他依旧机械地进食,每一口都混合着记忆深处血腥与药味的苦涩。他的味蕾仿佛已经彻底坏死,或者说是被那永恒的苦味同化了。
林烬会沉默地看着他吃完,然后收拾碗筷,动作迟缓,背影佝偻,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,却已透出沉沉暮气。他不再逼迫林珩参加数学竞赛,甚至不再过多检查他的作业。有时深夜,林珩从浅眠中惊醒,会听到隔壁传来极轻微的、来回踱步的声音,像是困兽在牢笼里绝望地徘徊,直到天际泛白。
在学校,林烬变得更加沉默寡言。他依旧严谨地授课,但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睛,如今常常望着窗外走神,或是空洞地扫过全班,却在触及林珩座位时,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。有细心的学生发现,林老师板书时,右手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林珩的情况则更糟。他那次划破手臂带来的短暂“清醒”早已过去,苦涩味以更汹涌的姿态回归,无孔不入。他开始出现轻微的幻听,总觉得耳边有父母焦急的呼唤,有车祸刺耳的刹车声,还有林烬压抑的呜咽。他的体重还在下降,校服像是挂在衣架上,空空荡荡。走路时脚步虚浮,好几次在楼梯口险些栽倒。
最让他恐惧的是,他发现自己开始贪恋手臂上那道伤痕愈合时带来的细微痒意,以及偶尔不小心碰到旧伤处时,那瞬间尖锐的、能够盖过一切苦涩的疼痛。那道伤疤,成了他在这片苦海中,唯一能抓住的、有实感的浮木。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耻和绝望。
这天下午,最后一节是数学课。天空阴沉,闷雷在云层中滚动,一场暴雨即将来临。教室里光线昏暗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林烬站在黑板前,粉笔的末梢刚刚离开那最后一道辅助线。他微微拂去指尖沾染的白灰,转过身来,目光平静却带着几分深思的意味扫过教室里的每一个人。此刻,他唇角微扬,似是在酝酿着某种精妙的思路,下一秒,便要将这复杂几何证明题的核心奥秘娓娓道来。
就在这时,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林珩的身上。
林珩并没有听讲。他低着头,左手正无意识地、一遍遍地用指甲抠抓着右手腕上那道被护腕遮盖的伤疤。他的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近乎迷恋的专注,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病态的、扭曲的平静。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自虐的方式,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,才能从那无尽的苦涩幻觉中抢夺回片刻的实感。
“哐当——!”
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。
林烬手中的粉笔掉在地上,断成几截。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,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。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珩那只在桌下动作的手,瞳孔剧烈收缩,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全班学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颤,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讲台。只见班主任面色骤变,神情失控,那失态的模样令众人愕然不已,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,唯有心跳声在空气中隐隐回荡。
林珩也抬起头,茫然地看向讲台,对上林烬那双充满了震惊、恐惧、以及……铺天盖地的、仿佛要将他连同自己一起毁灭的痛楚的眼睛。
“出去……”林烬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像是从破裂的风箱里挤出来的。
学生们彼此对视,眼神中满是疑惑,一时间竟无人能猜出老师口中所指的究竟是何人。
林烬猛然抬起手,直指林珩,指尖颤抖不已,声音骤然拔高,透出一股濒临崩溃的尖锐与凄厉:“你——”那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,尾音在空中颤动,似利刃划破沉默,又似绝望的嘶喊撕裂平静。他的眼中燃烧着复杂的情绪,愤怒、痛苦、不甘交织成一片,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。
“林珩!你给我出去!现在!立刻!”
林珩怔住了,抠抓伤疤的动作僵住。在全班同学诧异、探究、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中,他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,慢慢地、僵硬地站起身。
他浑然不觉自己是如何迈出教室的。身后,门被林烬近乎粗暴地用力一摔,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,仿佛一道厚重的屏障,将里面所有的目光与喧嚣隔绝得干干净净。
走廊里空无一人,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沉闷的雷声。林珩靠着冰冷的墙壁,缓缓滑坐在地上。他抬起右手,看着护腕边缘被自己抠抓出的新鲜红痕,与旧伤重叠。
他忽然明白了哥哥刚才那失控的惊怒和恐惧源于何处。
那不是因为他在课堂上走神。
而是因为,林烬从他身上,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——那个同样深陷于痛苦之中,甚至开始从这无尽的折磨里汲取某种扭曲养分的自己。
他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,一遍遍舔舐着那道名为“过往”的伤口,生怕它愈合。因为一旦愈合,他们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,失去了彼此之间这唯一扭曲的、血淋淋的连接。
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,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。暴雨倾盆而下,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窗户,像是为这对在苦痂中作茧自缚、永世不得超生的兄弟,奏响的绝望哀歌。
林珩将脸埋进膝盖,在空荡的走廊里,在磅礴的雨声中,无声地蜷缩起来。
他知道,他们亲手为自己打造的这座苦痂牢笼,再也出不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