鲜血滴落在试卷上的声音，轻微得几乎听不见，却又震耳欲聋。林珩怔怔地看着那不断扩大的暗红色痕迹，像一朵诡异而糜烂的花，开在他荒芜的生命废墟上。手臂上的疼痛尖锐而清晰，奇异地中和了舌尖那顽固的苦涩，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。
门外，那压抑而濒临崩溃的喘息声，不知何时已然消散，只剩下一片死寂，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无声的黑洞。
林珩没有去处理伤口，任由鲜血顺着苍白的手臂滑落，染红了袖口，也染红了他最后一点对温暖的幻想。他缓缓趴倒在桌上，脸颊贴着冰冷木质桌面，旁边就是那杯早已凉透、散发着腥苦气味的牛奶。他闭上眼，感觉自己正向着一个没有尽头的、冰冷的深渊不断下坠。
第二天，他戴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护腕，遮住了那道新鲜的伤口，以及下面层层叠叠的旧痂。脸色是一种接近透明的灰白，走在晨光里，仿佛随时会融化消失。
林烬看到他时，眼神在他遮住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，快得让人无法捕捉，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冻彻骨髓的冰冷。餐桌上依旧是无味的早餐，两人沉默地对坐，咀嚼着各自那份名为“活着”的刑具。
数学课上，林烬讲解题目时，声音比以往更加沙哑低沉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。他的目光几次扫过教室后排那个空茫的身影，握着粉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当有学生回答错误时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严厉批评，只是沉默地擦掉，重新写下步骤，那背影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萧索。
放学后，林烬以“辅导竞赛”为名，将林珩留在了空无一人的教室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，将教室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空间。林烬站在讲台上，背对着光，面容隐藏在阴影里，只有镜片偶尔反射出冰冷的光点。
他缓缓打开公文包，从中抽出一沓厚厚的竞赛真题，动作干脆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力度。“啪”的一声，试卷稳稳地落在林珩面前的课桌上，纸张与木质桌面碰撞出短促而刺耳的声响。一瞬间，细小的微尘被震得腾起，在斜射进教室的光束中肆意飞舞，仿佛在空气中描绘出某个无形的讯息。
“做。”只有一个字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。
林珩抬起头，空洞的眼睛望着阴影里的哥哥。他没有动，只是安静地看着，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、遥远的陌生人。
他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林烬心底那头被困的野兽。
“我做错了什么？！”林烬猛地一步上前，双手狠狠拍在林珩的课桌上，震得那沓试卷都跳了一下。他俯下身，逼近林珩，眼中是翻江倒海的痛苦和愤怒，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，“啊？！林珩你告诉我！我他妈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？！”
他的声音嘶哑，带着破碎的哭腔，却又充满了暴戾。
“爸妈死了！为了那瓶该死的药！为了你！”他死死盯着林珩，像要将他生吞活剥，“我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！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？！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就是那个画面？！”
“我把你养大！我供你读书！我他妈像个疯子一样逼你，也逼我自己！不就是想让我们都能活下去，活出个人样吗？！不就是想让他们在下面能瞑目吗？！”
他猛地抓住林珩戴着护腕的左臂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。林珩痛得闷哼一声，脸色更加惨白，却没有挣扎。
“可你呢？！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？！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！用这种下三滥的方式糟践自己！”林烬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，“你以为痛的是你一个人吗？！啊？！”
他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，眼眶通红，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，混合着无尽的绝望和愤怒：“我这里！每天都在被凌迟！我看着你，就像每天都在重温他们死去的场景！我们都被困住了！林珩！我们都被那场车祸，被那瓶药困死了！谁都出不去！”
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，发出绝望的咆哮，将心中积压了十年的脓血和污秽尽数倾泻出来，不是为了得到救赎，而是为了将眼前这个同样遍体鳞伤的人，一起拖入更深的地狱。
林珩被他摇撼着，听着他字字泣血的控诉，身体冰冷得如同浸在寒冬的河水里。哥哥的眼泪滚烫地砸在他的手背上，却灼不热他早已冰封的心脏。
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，极其缓慢地，抚上林烬剧烈起伏的后背。
这个动作让林烬浑身猛地一僵，所有的咆哮和控诉戛然而止。
然后，林珩开口了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却带着一种被苦涩浸透的、令人心悸的平静：
“哥，我知道。”
“我知道你痛。”
“所以，我们一起痛吧。”
“这样……是不是就算……我们在一起了？”
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钥匙，彻底打开了地狱的大门。林烬眼中的疯狂、愤怒、痛苦，瞬间凝固，然后碎裂成无尽的、深不见底的悲恸。他看着弟弟那双空洞却异常清醒的眼睛，仿佛看到了同样在苦海中沉沦的、自己的倒影。
他骤然松开了手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离，身形一晃，踉跄着向后退去，直至背脊重重撞上身后的讲台，才勉强稳住脚步。
教室里，只剩下两个被命运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灵魂，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，无声地对望着，共同溺毙于那层由罪孽、痛苦和扭曲的爱凝结成的、厚厚的、永难剥离的苦痂之中。
这苦海无垠，他们早已成为彼此唯一的牵绊，亦是最后一根浮木。枷锁与救赎交织，生死相依，直至命运的尽头方能解脱，再无他途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