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（8）余烬无声

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入鼻腔，盖过了那如影随形的苦涩，却带来另一种层面的窒息感。林珩是在一阵遥远而持续的嗡鸣声中恢复意识的。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，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，软绵绵地陷在白色的床褥里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

他听到身边有刻意压低的交谈声。

“……长期处于严重的营养不良状态，电解质紊乱，伴随明显的神经性厌食倾向与重度抑郁症状……身体机能已近乎透支，心脏承受着巨大的负荷……必须住院进行全面观察，并接受系统的治疗……” 医生的声音低沉而平稳，每一个字却如同冰冷的铁锤，重重敲击在听者的心上。那话语中透露出的严峻现实，仿佛一张无形的网，将所有希望压迫得喘不过气来。

那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，冷静而精准地剖开了空气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客观与冷峻。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，敲击在心头，将他的罪状一一陈列，仿佛一张无形的审判书，在这寂静的房间里缓缓铺展开来。

随后，一个沙哑至极、干涩无比的声音响起，仿佛砂纸在朽木表面粗粝地摩擦，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，又透出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沧桑。

“好……知道了……谢谢医生。”

是哥哥。

林珩的心跳仿佛在刹那间停滞了一拍，紧随其后，却是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律动，紊乱而无力地继续着它的节奏。

脚步声靠近，停在床边。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，那目光沉重、复杂，带着他从未感受过的、近乎小心翼翼的审视。没有往日的冰冷，也没有爆发时的疯狂，只有一种……仿佛看着易碎品般的、死寂的疲惫。

林烬在床边坐了下来。椅子腿与地面摩擦，发出轻微的声响。然后，便是长久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林珩不敢睁眼，他害怕看到哥哥此刻的表情，害怕面对那沉默背后可能蕴含的一切。他宁愿维持着这虚假的昏睡，至少不用去思考，不用去感受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灵魂的苦涩和罪孽。

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滴答声中缓慢流淌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一只温热而略带粗糙的手，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，轻轻覆上了他放在被子外、正在输液的右手。

那触碰很轻，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，瞬间击穿了林珩所有的伪装。他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。

那只手立刻像被烫到一样，猛地缩了回去。

空气再次凝固。

几秒钟后，那只手又慢慢地、更加迟疑地伸了过来，这一次，没有完全覆上，只是用指尖，极其轻缓地、触碰着他手背上因为输液而留下的青色血管和胶布边缘。那动作里带着一种笨拙的、从未有过的，近乎……抚慰的意味。

林珩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，他再也无法伪装下去，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映入眼帘的，是林烬近在咫尺的脸。短短几天，他仿佛苍老了许多，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，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，那双曾经锐利冰冷的眼睛，此刻布满了红血丝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深沉的疲惫和一种……林珩看不懂的，类似于痛楚的茫然。

四目相对。

林烬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，触碰着他手背的指尖猛地僵住，眼神闪过一丝慌乱，下意识地又想缩回。

这一次，林珩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，用那只没有输液的手，极其微弱地、勾住了林烬想要撤离的指尖。

他的动作轻得几乎不存在，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，瞬间定住了林烬所有的动作。

林烬的身体彻底僵住，他看着弟弟那双依旧空洞、却清晰地映着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睛，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“哥……”林珩开口，声音虚弱得如同气音，带着高烧后的沙哑，“……苦……”

这个字眼，像一把生锈的钥匙，再次捅开了那扇通往痛苦深渊的门。

林烬的瞳孔猛地收缩，覆在林珩手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骼。但他看着弟弟那苍白虚弱、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，那力道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，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。

他张了张嘴，嘴唇干裂，尝试了几次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：
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

不是“别说了”，不是“忍着”，也不是以往那种带着讥讽的“这就受不了了？”。

而是——“我知道”。

我知道你苦。

我知道我们都苦。

这三个字，轻飘飘的，却像一块巨石，投入了两人之间那片死寂的苦海，激起了无声却滔天的巨浪。

林珩看着他，看着哥哥眼中那无法掩饰的、与自己同源的痛苦，看着他那强撑的冷静下露出的、和自己一样的破碎不堪。一直强忍着的泪水，终于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，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，浸湿了白色的枕头。

他没有发出哭声，只是安静地流泪，像一尊正在融化的雪人。

林烬看着他流泪，看着他无声地宣泄着那积压了太久的委屈、恐惧和绝望。他伸出手，似乎想替他擦掉眼泪，手指却在半空中停滞，最终，只是更加用力地、回握住了林珩勾住他指尖的那只手。

紧紧的，像是抓住洪流中最后一根浮木。

他也闭上了眼睛，将眼中翻涌的、同样滚烫的液体逼了回去。喉结上下滚动，压抑着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鸣。

没有拥抱，没有更多的言语。

只有两只紧紧相握的、同样冰冷又同样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，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房间里，在这无声的泪水中，确认着彼此的存在，确认着这血淋淋的、无法分割的羁绊。

他们是彼此的地狱，也是彼此在这地狱里，唯一能感知到的、残存的气息。

那场燎原大火之后，留下的，不是灰烬，而是两捧依旧带着余温、却再也无法重新燃起的、无声的死灰。

余烬无声，其痛彻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