缚茧的日子缓慢而粘稠地流淌。家，更像是一个维持最低生命体征的维生舱。林烬和林珩在其中，遵循着固定的轨迹，避免任何可能打破这脆弱平衡的碰撞。
林珩的体重停止了下滑，维持在一种病态的、风一吹就倒的临界点。他依旧尝不出食物的味道，或者说，所有的味道最终都会被那股根植于记忆深处的苦涩覆盖、同化。但他学会了吞咽，像完成一项枯燥的作业，将那些维持生命的燃料塞进胃里，不带任何感情。
林烬的沉默变得更加厚重。他批改作业到深夜，备课的灯光常常亮到凌晨。他似乎想用无尽的工作填满所有时间，避免与林珩有任何超出必要范围的交流。但林珩知道，哥哥的注意力从未真正离开过他。他总能感觉到那道目光，像一道无形的蛛丝，黏着在他背后，在他每一次轻微咳嗽、每一次放下筷子时，骤然绷紧。
这天周末，阴雨连绵。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，雨点敲打着玻璃，发出单调的声响。林珩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，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，手里无意识地翻着一本林烬带回来的、关于鸟类图鉴的闲书。彩色的羽毛和自由的姿态，离他无比遥远。
林烬在厨房准备简单的午餐。切菜声规律地响起，偶尔停顿，是他在看向客厅的方向。
突然，图鉴的某一页，让林珩的动作僵住了。
那是一种栖息于沼泽深处的水鸟，灰暗的羽毛透着几分沉闷的气息，眼神中满是戒备与疏离。一旁的文字说明简短却意味深长：“常年徘徊于浑浊泥水间觅食，羽色易染污渍，终难洗净。”
“污渍……难以洁净……”
这几个字犹如淬了毒的针，猛然刺入他混沌的脑海。口中那挥之不去的苦涩味骤然变得尖锐而浓烈，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，令呼吸变得艰涩而急促。他骤然合上书页，胸口剧烈起伏，脸色渐渐苍白如纸，冷汗顺着额角悄然滑落。
厨房的切菜声不知何时停了。
林烬站在厨房门口，手里还拿着菜刀，目光紧紧锁在林珩身上。他看着弟弟突然变化的脸色，看着他用力吞咽却仿佛喘不过气的样子，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、熟悉的恐惧与自我厌弃。
林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他认出了那种表情，那是林珩被苦涩和罪孽感淹没时，濒临崩溃的前兆。
他放下菜刀，几步走到客厅。他想说点什么，嘴唇动了动，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安慰？他早已不会。质问？他早已不敢。
他只能站在那里，像一尊笨拙的石像，看着林珩在他面前，因为一行无关紧要的文字，再次被拖入那片他无力拯救的苦海。
林珩抬起头，看向林烬，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，仿佛在问：“哥，我们是不是永远都洗不干净了？像那只鸟一样？”
林烬读懂了那眼神。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同样深沉的痛苦席卷了他。他该怎么办？他能做什么？他连自己都救不了！
他猛地转过身，不再看林珩那令他心碎的眼神。他走到窗边，背对着林珩，双手死死握成拳，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。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，像一道道泪痕。
他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不是愤怒，不是咆哮，而是另一种更深的、无声的崩溃。他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，为这无法摆脱的宿命而绝望，为弟弟眼中那如同烙印般的痛苦而心如刀绞。
林珩看着哥哥剧烈颤抖的背影，看着他用力到发白的指关节，听着他那压抑到极致的、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。
那一刻，他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。
哥哥的痛苦，如此真实，如此剧烈，和他的一样。
原来，他们一直在一起。不是在温暖的阳光下，而是在这冰冷的、令人窒息的泥沼里。他们的呼吸，都带着同样的苦涩，他们的灵魂，都染着同样的、难以祛除的污渍。
林珩缓缓低下头，不再看那个颤抖的背影。他重新拿起那本图鉴，却没有再翻开。他只是将它紧紧抱在怀里，像抱住一个冰冷的、无法给予安慰的盾牌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。
厨房里，未切完的菜静静地躺在砧板上。
客厅里，一个在窗边无声地崩溃，一个在沙发上沉默地蜷缩。
他们之间，隔着几步的距离，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无法泅渡的、苦涩的海洋。
唯一的联系，是那同步的、沉重的、带着痛苦颤音的呼吸。
在这呼吸之间，是他们全部的世界，一个由罪孽、痛苦和扭曲的依存构筑的，永恒的现在。没有过去，因为过去是伤口。没有未来，因为未来是虚无。
只有此刻，这令人窒息的、共享的煎熬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