蚀言
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，留下湿漉漉的水痕和一片压抑的灰白。林烬背对着林珩，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，只剩下一种脱力后的僵硬。他依旧抵着窗玻璃，仿佛那点冰凉能镇住体内翻腾的、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痛苦。

林珩抱着那本冰冷的图鉴，蜷在沙发上，像一只被雨水打湿后找不到归处的幼兽。哥哥刚才那无声的崩溃，比任何责骂都更深刻地烙在他心里。他意识到，他那句未问出口的“我们是不是永远都洗不干净了”，像一把钥匙，同时打开了他们两人地狱的大门。

空气中弥漫着未竟的午餐味道，混合着雨后的潮气和他口中永恒的苦涩，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物。

最终，是林烬先动了。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眼底残留着未散尽的红血丝和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。他没有看林珩，目光落在地板某处虚无的点上，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：

“……吃饭。”

话音落下，他没有任何迟疑，转身便朝厨房走去。重新拾起菜刀，他继续那被中途打断的切菜工作。刀刃一次次落于砧板之上，发出的声音比先前愈发沉闷而规律，仿佛某种机械化的节奏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意味，将冷静与克制渗透进每一次下刀之间。

林珩放下图鉴，默默地走到餐桌旁坐下。他看着哥哥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，那背影依旧挺拔，却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千钧重负，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勉强。

饭菜上桌，依旧是简单的清炒时蔬和米饭。

林烬缓缓坐下，手中筷子轻巧地夹起饭菜，动作虽显随意，却难掩其急促。他进食的速度快得惊人，几乎未曾咀嚼，只是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，再草草吞咽下去。每一口都像是在对付一件既厌烦又无法回避的琐事，那神情与动作，无不透露出他内心的复杂情绪。

林珩也拿起勺子。米粒送入口中，那股熟悉的、令人作呕的苦涩味立刻席卷而来。他的胃部条件反射地一阵抽搐，喉头收紧。他强迫自己吞咽，一下，两下。每一口都像是在吞下混合着记忆碎片的沙砾。

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。

这种死寂的、强迫性的进食，成了他们之间新的、扭曲的交流方式。林烬用这种方式宣告着他的坚持，或者说，是他无处可逃的责任。林珩用这种方式回应着他的……存在，或者说，是他无法摆脱的枷锁。

饭后，林烬收拾碗筷，林珩想帮忙，被他一个无声的眼神制止了。那眼神里没有责怪，只有一种“你坐着别动”的、近乎本能的保护，尽管这保护本身也带着冰冷的隔阂。

林珩回到窗边的沙发，看着林烬在厨房清洗的背影。水流声哗哗作响，白色的泡沫升起又破灭。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，父母还在，哥哥会牵着他的手去公园，阳光很好，哥哥的笑容也很干净，会把他扛在肩上，去看树上的鸟窝。

那些画面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，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、名为“苦涩”的灰尘。

林烬洗好碗，擦干手，走了出来。他没有在客厅停留，直接走向自己的房间。

在房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，他停顿了一下，背对着林珩，极其低声地，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：

“……别想太多。”

然后，房门轻轻合上，隔绝了他的身影。

林珩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。“别想太多”？他能不想吗？那苦涩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，那场车祸，那瓶药，父母的死亡，哥哥的痛苦……这一切如同跗骨之蛆，早已与他的呼吸、他的生命融为一体。

但他也明白，这大概是哥哥目前所能做到的、最接近“安慰”的举动了。笨拙，生硬，裹挟着同样深沉的痛苦，却也是他在这片苦海里，能抓到的、唯一一点带着体温的东西。

他重新拿起那本鸟类图鉴，却没有再翻开。他只是将它放在膝上，低头看着封面。

哥哥的痛苦是真的。

他的痛苦也是真的。

他们被牢牢捆绑在一起，仿佛命运的丝线缠绕成解不开的结。彼此的存在既是折磨，又成了唯一的依存，像是在黑暗深渊中相互拉扯的灵魂，痛苦与依赖交织成无法挣脱的枷锁。

这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，穿透了浓重的苦雾，照亮了他们所处之境的残酷全貌——一个由罪孽和痛苦构筑的、密不透风的茧房。他们身处其中，挣扎只会让丝线缠绕得更紧，直至窒息。

林珩缓缓抬起头，望向窗外那片依旧灰蒙的天空。

或许，他们需要的，不是挣脱，而是学会如何在这茧房中，带着这蚀骨的苦涩，继续……呼吸。

哪怕每一次呼吸，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。

而这痛楚，是他们之间，最后的、无声的誓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