锢痂

“别想太多”。

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，在林珩心中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，然后重归沉寂。它没有带来安慰，反而更像是一种确认，确认了他们之间只能停留于此——在这片痛苦的泥沼中，维持着一种不至沉没，也永无解脱的平衡。

日子以一种近乎刻板的模式重复着。上学，放学，吃饭，各自回到房间。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只言片语，眼神偶尔碰撞，也迅速移开，仿佛那视线本身都带着灼人的温度。

林烬似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工作。他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长，带的毕业班成绩斐然，但他回到家里时，身上的疲惫感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。他依旧会沉默地准备饭菜，依旧会在那句“吃饭”后，用那种近乎监视的、紧张的余光关注着林珩的每一次吞咽。

林珩则像一株被固定在标本框里的植物。他按时完成作业，成绩维持在中游，不突出，也不至于让林烬找到理由发作。他不再伤害自己，手臂上那道伤痕渐渐愈合，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、蜿蜒的痂。但他知道，内里的溃烂从未停止。那苦涩的味道是他永恒的牢狱，每一次呼吸都是刑期。

他开始观察林烬，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带着痛楚的专注。他注意到哥哥握粉笔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关节处，不知何时磨出了一层薄薄的、坚硬的茧。他注意到林烬翻阅试卷时，眉心那道越来越深的褶皱。他注意到，在某个深夜，他起身去厨房喝水时，看到林烬房间门缝下透出的灯光，以及里面传来的、极其轻微的、像是用力压抑着咳嗽的闷响。

哥哥也在硬撑。用他的方式，和他一样。

这个认知如潮水般涌来，林珩的内心随之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笼罩，那平静中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，仿佛是冰与火交织而成的情感，在他的胸膛里缓缓蔓延开来。

这天，林烬带回来一盆仙人掌，灰绿色的球体，布满尖锐的刺，被放在客厅窗台那个阳光最好的位置。

“好养。”他放下花盆时，只说了这么一句，像是解释，又像是自言自语。

林珩看着那盆仙人掌。它不需要太多水分，耐得住干旱，用坚硬的刺保护着自己柔软的内里，在贫瘠的土壤里也能生存。像他，也像林烬。

周末，林烬难得地没有去学校加班。他独自待在书房里，埋首于一堆旧物之间，一边整理，一边将那些不再需要的东西挑拣出来。纸页的窸窣声与物品挪动的轻微响动从门缝间漏出，回荡在安静的空间里。坐在客厅的林珩听得分明，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是某种隐秘的对话，将时间的碎片一点点拨开。

突然，那些声响停了。

一阵长久的、令人不安的寂静。

林珩的心头无端涌上一阵不安，仿佛有什么隐秘的力量在暗中拉扯着他的思绪。他迟疑片刻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，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，缓缓站起身来，朝着书房的方向迈去。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种无形的边界上，既沉重又难以回头。

书房门开着。林烬背对着门口，蹲在地上，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，一动不动。他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。

林珩的目光落在林烬手中的物件上——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、边缘磨损的蓝色塑料相框。相框里，是多年前的一张全家福。父母笑容温暖，年轻的林烬眼神清亮，带着属于少年的意气，被他搂在怀里的，是尚且年幼、笑得没心没肺的林珩。背景是某个阳光灿烂的公园。

那是车祸前，最后一个完整的春天。

林珩的呼吸骤然停滞，口中的苦涩味排山倒海般涌上，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。

林烬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，像是被定格在了时间里。他低着头，林珩看不到他的表情，只能看到他用力攥着相框以至于指节泛白的手，和那微微颤抖的、紧绷的肩线。

他没有哭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但那种无声的、巨大的悲恸，却像实质的冲击波，狠狠撞在林珩心上。

林珩站在门口，进退不得。他想上前，想碰碰哥哥，想说点什么，哪怕只是叫一声“哥”。可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，喉咙像是被那苦涩味彻底堵死，发不出任何音节。

他只能站在那里，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，看着哥哥独自一人，面对那早已结痂、又被瞬间撕开、鲜血淋漓的过去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林烬极其缓慢地、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，将那个相框轻轻地、倒扣着放进了身旁准备丢弃的纸箱里。他依旧没有回头，只是维持着蹲姿，将脸深深埋进了膝盖里，整个身体蜷缩起来，形成一个自我封闭的、绝望的姿势。

林珩闭上了眼睛。

他终于明白了。

他们之间横亘的，不仅仅是那场车祸，那瓶药，那无尽的苦涩。还有这些被刻意尘封、却从未真正消失的、名为“幸福”的过往。这些回忆如同最锋利的刀刃，每一次无意间的触碰，都会在他们早已结痂的心上，划开新的、更深的伤口。

而那层看似坚硬的痂，下面包裹着的，是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烂。

林珩默默地退回客厅，重新坐回沙发上。他看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，在灰白的光线下，那些尖锐的刺闪烁着冰冷的光。

他和林烬，就像这盆仙人掌。用冷漠和疏离武装自己，试图在情感的荒漠里存活。可他们内心那片柔软的、渴望爱与温暖的部分，却被永远地禁锢在了那层由痛苦和罪孽凝结成的、厚厚的老痂之下，不见天日，缓慢窒息。

书房里，始终没有再传来任何声响。

客厅里，林珩抱紧了自己的膝盖，将脸埋了进去。

他们一个在书房，一个在客厅，隔着不远的距离，却仿佛隔着一整个被摧毁的世界。

锢痂之痛，甚于溃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