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扣的相框如同一个无声的休止符,将那个下午的悲恸强行按下了暂停键。林烬从书房出来时,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常,只有眼底残留着一些来不及完全掩饰的血丝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。他没有看林珩,径直走进厨房,开始准备晚餐,动作比平时更加迟缓。
那顿晚饭吃得格外艰难。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,每一次咀嚼和吞咽都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阻力。林珩能感觉到,那被翻搅出来的过往如同幽灵般盘旋在餐桌上方,混合着食物的味道和他口中永恒的苦涩,令人窒息。
自那天起,某种微妙的变化发生了。并非好转,而是那层覆盖在他们关系上的薄冰,似乎又加厚了几分,变得更加坚硬,也更加寒冷。
林烬变得更加沉默,甚至有些回避与林珩共处一室。他待在书房的时间更长了,或者借口学校有事,很晚才回来。即使在家,他也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那扇门成了他们之间一道更加清晰、更加不可逾越的界限。
林珩则变得更加透明。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像一抹真正的游魂,悄无声息地完成日常的一切。他开始长时间地看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,看它在阳光下投下小小的、带着尖刺的影子,看它如何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,依旧顽强地保持着那抹灰绿。
他们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,共同维护着这表面的、死水微澜般的平静。仿佛只要不去触碰,那些溃烂的伤口就不存在;只要不去回忆,那些温暖的过往就真的能被遗忘。
然而,痼疾深种,岂是忽视便能化解?
林珩发现,自己开始频繁地梦见那个倒扣的相框。在梦里,他努力想把它翻过来,想再看看父母的笑容,再看看哥哥曾经清亮的眼神,但相框沉重得像一块巨石,无论他如何用力,都纹丝不动。然后,相框的玻璃会突然碎裂,蓝色的塑料边缘化作那熟悉的药瓶,苦涩的药液汹涌而出,将他淹没。
他一次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,浑身冷汗,嘴里那令人作呕的味道浓烈得让他干呕。他不敢开灯,只能在黑暗中蜷缩着,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和隔壁房间死一般的寂静,直到天明。
他知道,林烬也并未真正平静。有几次深夜,他听到隔壁传来极其轻微的踱步声,那脚步声烦躁而压抑,像是困兽在牢笼里寻找根本不存在的出口。还有一次,他听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,很轻微,像是杯子或者笔筒,随后便是更长久的、令人心悸的沉默。
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,被同样的梦魇折磨,被同样的往事啃噬,却像隔着厚厚的冰层,无法传递丝毫的温度,只能独自承受这凝痼之痛。
这天,林烬的学校组织教师体检。他回来时,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,手里捏着一份体检报告,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。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书房,而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,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前方。
林珩正在窗边看那盆仙人掌,察觉到哥哥的异常,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
林烬就那么坐着,很久没有说话。然后,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,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,动作里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、身体上的不适和更深层次的精神倦怠。
“哥?”林珩终于忍不住,极小声音地唤了一声。
林烬像是被惊醒般,猛地回过神,目光聚焦到林珩身上。那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,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沉寂。他看了一眼林珩,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体检报告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。
最终,他却只是将报告随手放在了茶几上,站起身,声音低沉而沙哑:
“没事。”
说完,他便转身走向了书房,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。
林珩的目光落在茶几那份薄薄的报告上。他知道自己不该看,那是哥哥的隐私。可一种莫名的、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。哥哥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和疲惫,不像没事。
他挣扎着,最终还是挪动脚步,走到茶几旁。报告封面是冰冷的白色,印着医院的名字。他颤抖着手,极其缓慢地,翻开了第一页。
没有想象中的绝症诊断。只是一些常见的教师职业病:慢性咽炎,颈椎问题,胃黏膜损伤……还有最后一行用加粗字体标注的提示:重度睡眠障碍,建议心理疏导,警惕抑郁倾向。
“抑郁倾向”。
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,狠狠扎进了林珩的眼睛。
原来,哥哥和他一样,也站在崩溃的边缘。他用冷漠筑起的高墙,他用工作填充的时间,都不过是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。
他一直以为,只有自己是被痛苦侵蚀的那一个。直到此刻,他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,那场车祸留下的残秽,那瓶药带来的诅咒,从未单独降临在他一个人身上。林烬承受的,不比他少半分,甚至更多——因为他还要背负着“哥哥”的责任,强迫自己站立,哪怕内心早已千疮百孔。
林珩站在原地,手中的体检报告仿佛有千斤重。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书房门,仿佛能透过门板,看到里面那个同样被痛苦禁锢、同样在凝痼中挣扎的灵魂。
他们都被困住了。
被往事纠缠,被罪孽束缚,被这份扭曲却无法割舍的羁绊牵制,仿佛命运之手早已悄然将一切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,挣不脱,逃不掉。每一段回忆都如同利刃,每一丝罪孽都似沉重的枷锁,而那羁绊,更像是一根刺入灵魂深处的荆棘,痛彻心扉,却又让人舍不得拔除。
而这一次,他连走进去,问一句“你还好吗”的勇气都没有。
因为他知道,答案必然是否定的。
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,窗台上的仙人掌依旧保持着它的沉默。它用尖锐的刺,倔强地面对着这个灰白而又残酷的世界,仿佛在无声宣告着某种不屈的意志。
凝痼已成,无药可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