共溺之痂

体检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烫在林珩的视网膜上，也烫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。“抑郁倾向”——原来哥哥紧绷的弓弦，也已到了断裂的边缘。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“同病相怜”的慰藉，反而像最后一块巨石，将他推向更深的、冰冷的绝望。他们不是并肩的战友，而是捆在一起坠落的囚徒，任何一方的挣扎，只会加速共同的毁灭。

林烬从书房出来时，脸色依旧不好，但眼神已经重新封冻，看不出丝毫波澜。他瞥了一眼茶几上被翻开的体检报告，目光没有任何停留，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废纸。他走进厨房，开始沉默地准备晚餐。

这一次，林珩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待开饭的指令。他走到厨房门口，看着哥哥洗菜、切菜的背影。那背影依旧挺直，却像是强弩之末，带着一种随时会垮塌的脆弱。

“哥。”林珩开口，声音干涩。

林烬切菜的动作顿了顿，没有回头。

“我……我来吧。”林珩鼓起勇气，向前挪了一小步。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，他只是觉得，不能让哥哥一个人承担所有，哪怕只是洗一棵菜。

林烬猛地转过身，手里还握着菜刀，眼神锐利得像冰锥，直直刺向林珩：“回房间去。”

不是商量的语气，是命令。带着一种被触及底线般的、惊怒的排斥。

林珩被他眼神里的冷厉吓住，僵在原地，脸色瞬间白了白。

林烬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，他闭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阻隔：“……不用你。回去。”

他转过身，重新面对流理台，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分，那握刀的手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突出。

林珩看着那拒绝的背影，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他明白了，哥哥不需要他的帮助，甚至恐惧他的靠近。这种“靠近”本身，就是对那层勉强维持的、冰冷外壳的挑战，会暴露出下面不堪一击的软肋和早已溃烂的伤口。

他默默地退回客厅，重新变成了那个透明的影子。

晚餐时，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凝滞。林烬的进食速度极快，几乎可以说是狼吞虎咽，动作间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与疏离。他放下餐具，未等其他人反应，便径直起身离开了餐桌，再次将自己关进了书房，那扇紧闭的门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。

林珩看着眼前几乎没动过的饭菜，口腔里的苦涩味前所未有的浓烈。他不再强迫自己吞咽，只是放下了筷子。

夜里，林珩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。这一次，他梦见的不是相框，而是林烬。梦里的哥哥站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，背对着他，身影模糊，仿佛随时会消散。他拼命想跑过去抓住他，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背影越来越淡，嘴里焦急地喊着“哥”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惊醒后，心慌得厉害。他赤着脚，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，几乎是扑到林烬的房门前。里面一片死寂。他抬起手，想要敲门，想要确认哥哥还在，手指却在触碰到门板的前一刻，僵住了。

他想起哥哥白天那排斥的眼神，想起那声带着哀求的“回去”。

他有什么资格去打扰？又能说些什么呢？他的存在，难道不正是哥哥痛苦的根源之一吗？每一步靠近，都仿佛是在伤口上撒盐；每一句言语，都可能化作利刃刺向彼此。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，将他隔绝在哥哥的世界之外，而那墙，却是他自己铸就的。

最终，他只是无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门板上，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，静静地站在那里，听着门内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，感受着门板另一侧，那个同样在痛苦中煎熬的灵魂。

一门之隔，却是两个无法靠近、也无法逃离的地狱。

林烬其实醒着。他听到了门外那细微的动静，听到了那压抑的、几乎不存在的啜泣般的呼吸。他知道林珩就在外面。他攥紧了被角，指节泛白，牙关紧咬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才克制住没有起身，没有去打开那扇门。

他不能。

他怕一开门，看到弟弟那双和自己一样绝望的眼睛，那层他赖以生存的、冰冷的伪装就会彻底粉碎。他怕一开门，那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和脆弱会如同决堤的洪水，将两人一起冲垮，万劫不复。

所以，他只能躺在床上，在黑暗中睁大眼睛，听着门外那细微的、代表着同样痛苦的声音，任由那无声的泪水滑落，浸湿枕巾，与自己内心那片无尽的、冰冷的苦海融为一体。

他们一个在门内无声流泪，一个在门外无声陪伴。

以这种极致残酷、充满绝望的方式，他们确认着彼此的存在，维系着那血迹斑斑、名为“共生”的羁绊。这羁绊如同利刃下的藤蔓，越是挣扎，缠绕得越紧，鲜血淋漓间，是无法割舍的牵连。

那层由痛苦凝结成的痂，早已将他们牢牢地粘合在一起，无法剥离。每一次试图分离，都只会带来更深的撕裂和更汹涌的出血。

他们注定要在这片苦海中相拥而溺，直至呼吸湮灭的最后一刻。

而这共溺之痂，仿佛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、也是唯一的纽带，在无声中诉说着那些无法割舍的过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