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烬离开的第一个星期,林珩觉得自己像是在真空中漂浮。没有那无处不在的、冰冷的注视,没有那刻意压低的咳嗽声,没有那沉默的、令人窒息的晚餐。房子空荡得可怕,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,最终又归于死寂。
他以为自己会习惯,甚至会享受这份“自由”。可事实恰恰相反。那如影随形的苦涩味,在失去了林烬这个实体参照物后,变得更加抽象,也更加无所不在。它不再仅仅是一种味觉或嗅觉,它变成了一种感知,一种氛围,一种盘踞在他脑海里、驱之不散的念头——蚀骨的念头。
他开始失眠,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,望着天花板。黑暗中,过去的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。不是那些温馨的全家福,而是更细碎的、被苦涩浸泡过的细节:哥哥给他喂药时颤抖的手,车祸后医院里消毒水混合着血腥的味道,林烬逼他吃饭时眼底那疯狂而痛苦的挣扎,还有最后那个清晨,决绝而孤寂的背影……
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,循环播放,每一次都让那苦涩的味道在口中爆开,浓烈得让他阵阵干呕。他试图用冷水冲洗,用忙碌麻痹自己,但那股味道如同烙印,深深地刻在他的神经末梢。
他变得比林烬在时更加恍惚。在学校,他会突然对着黑板发呆,老师讲的内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。他会无意识地模仿林烬的习惯,比如用食指和中指关节轻轻敲击桌面,或者在思考时微微蹙起眉心。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,会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慌和自我厌弃。
他给那盆仙人掌浇了一次水,动作笨拙,水洒出来一些,弄湿了窗台。他看着那摊水迹,忽然想起很久以前,他打翻了林烬的墨水瓶,哥哥一边皱着眉头训他,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。那时,哥哥的眼神里,似乎还没有后来那么深的……绝望。
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猛地一抽。
他开始偷偷查看林烬可能去的那个外省城市的天气。阴天,晴天,下雨?哥哥的胃不好,那边饮食习惯差异大,他会不会又不按时吃饭?他的睡眠那么差,陌生的环境会不会让他更加难以入眠?
这些担忧如同藤蔓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,与那苦涩的念头交织在一起,勒得他喘不过气。他发现自己竟然在……想念。不是想念温暖,不是想念关爱,而是想念那共同承受痛苦的窒息感,想念那证明他并非独自一人堕入地狱的、扭曲的陪伴。
这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卑劣和绝望。
一天夜里,他在梦中又回到了那个充满苦涩药液的深渊。这一次,他不仅在下沉,还看到林烬在岸上,不是冷冷地看着,而是伸出手,似乎想拉他,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、清晰的痛苦和……哀求?他努力想抓住那只手,可指尖刚触及,林烬的身影就如同烟雾般消散了。
他猛地惊醒,心脏狂跳,浑身被冷汗浸透。嘴里那苦涩味浓得如同实质。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洗手间,打开水龙头,用冷水一遍遍泼脸,然后抬起头,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、形销骨立、眼神里充满了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痛苦和挣扎的人。
这不是他想要的解脱。
林烬的离开,没有带走痛苦,只是将那份痛苦变成了更加漫长、更加孤独的凌迟。他失去了唯一的狱友,独自被囚禁在这座名为“过往”的牢笼里,日夜被蚀骨的念头啃噬。
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抱住膝盖,将脸埋了进去。
原来,“在一起”痛苦,比“分开”痛苦,更容易承受。
至少,那痛苦是共享的,是明确的,是有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呼吸作为佐证的。
而现在,他只有这无尽的、冰冷的、一个人的苦涩,和那些日夜不休、蚕食着他灵魂的蚀念。
窗外,夜色浓重。
那盆仙人掌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,投射出的阴影张牙舞爪,仿佛要撕裂这片静谧的夜。那扭曲的姿态,像极了他内心深处疯狂滋长、却无处宣泄的恐惧,还有……一丝难以名状的思念。这两股情绪交织缠绕,如同阴影般笼罩着他,挥之不去,也无法逃脱。
这蚀念,比那苦涩的味道更加可怕。因为它证明,哪怕身体离开了,灵魂也早已被那场灾难和之后的岁月,彻底腐蚀,打上了无法磨灭的烙印。
他和他,终究是谁也逃不开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