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不嫁，死也不嫁！那可是个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活鬼！你们让我去，就是推我进火坑！让我去死！”
是嫡姐柳云裳的声音，声音尖锐，穿透重重院落，精准地砸进谢韫瑶的耳朵里。
夜色浓得化不开，像泼翻了的砚台，沉沉压在整个谢府头顶。
此时已是三更天，唯有西边角落最偏僻的一间小院里，还漏出一点昏黄光晕。
谢韫瑶坐在窗前，就着那盏快要油尽灯枯的烛火，细细翻阅手中一本旧书。
书页上绘着各式草株图形，旁注小字密密麻麻，皆是药理注解。
她看得专注，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，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这方寸之地无关。
听着外面嫡姐的撒泼之声，她翻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，随即又恢复了平稳，仿佛只是被夜风惊扰。
可那哭嚎声愈发响亮，继母柳氏又急又慌的劝慰也接连响起。
“我的心肝，快别说这晦气话！快放下，当心伤了手！”
“娘，您真真狠心！那顾危阑是个什么东西？一个阉人，一个陛下养在身边咬人的疯狗！他手上沾了多少血？你们竟要我去配那等下作玩意儿？我这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，要不就一根绳子吊死干净！”
声音噪杂地混作一团，越来越近，竟是朝着她这小院来了。
谢韫瑶轻轻合上书册，将其小心地塞入枕下暗格。刚做完这一切，她那单薄的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一声踹开了。
冷风裹挟着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猛地灌进来，烛火剧烈地跳动了几下，险些熄灭。
门口站着她的父亲，吏部侍郎谢贤。
他官袍未换，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，就被这事搅得不得安生，脸上还带着酒意熏染的潮红。
继母柳氏紧跟在他身后，发髻有些散乱，脸上泪痕交错，一手还死死拽着身后哭得浑身瘫软的柳云裳。
“爹爹，娘亲！你们若逼我，我现下就撞死在这里！”柳云裳哭喊着，作势就要往门框上撞。
柳氏吓得魂飞魄散，死命抱住她，也跟着嚎哭起来：“心肝儿，你要娘的命啊！”
谢贤额上青筋暴起，猛地大吼一声：“都给我住口！”
吼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落，柳云裳和柳氏被这雷霆一吼吓住，只剩下抽抽噎噎的呜咽。
谢贤剧烈地喘着粗气，目光像困兽一样在屋子里扫了一圈，最后，落在了自始至终安静坐在窗边，仿佛一抹影子般的谢韫瑶身上。
她站起身，垂着眼眸，声音低微顺从：“父亲，母亲。”
谢贤看着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，再看看身后哭天抢地、妆容花乱的嫡女，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，猛地缠绕上他的心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，走到屋子中间那张掉漆的木桌旁坐下，手指敲了敲桌面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“韫瑶，”他开口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却又刻意放缓，试图营造出一种虚伪的平和，“你过来。”
谢韫瑶依言走近几步，依旧垂着头，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，指尖微微发白。这副样子，落在谢贤眼里，正是怯懦无能的最好证明。
“家里的事，你也听到了。”谢贤看着她，语气沉重，“顾督主位高权重，这门亲事，是陛下亲自过问，恩宠浩荡。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福分。你姐姐她……年纪小，不懂事，一时想左了。”
柳云裳在一旁发出不服气的呜咽声，被柳氏狠狠掐了一把，强行压了下去。
谢贤继续道：“但此事关乎我谢家满门前程，乃至生死存亡。顾督主那边，断无回绝的道理。如今……”他顿了一下，目光紧紧锁在谢韫瑶脸上，“你姐姐病得如此沉重，怕是无法如期出嫁了。”
屋内死一般的寂静，只有烛芯偶尔爆开一点细微的噼啪声。
谢韫瑶的心猛地一沉，攥紧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，她预感到父亲要说什么。
“为父思来想去，”谢贤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，“府中适龄的女儿，只剩你一个。韫瑶，这场富贵，这场恩宠，就由你替姐姐去承受吧。”
尽管早有预感，亲耳听到这话时，谢韫瑶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。
她猛地抬起头，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，嘴唇微微颤抖：“父亲！我……那顾督主他……”
“怎么？”谢贤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，方才那点伪装的平和消失殆尽，只剩下不容反抗的威压，“你不愿意？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全家因为你姐姐的抗旨而获罪？看着你父亲我的官帽落地？看着谢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？”
柳氏立刻在一旁帮腔，声音尖利：“韫瑶，府里白养了你这么多年，如今正是你报恩的时候！不过就是嫁过去，难不成比让你姐姐去死还难？你平日那般怯懦无用，能替姐出嫁，攀上督主的高枝，是你几辈子修来的造化！”
柳云裳也止了哭泣，抬起红肿的眼睛，恶狠狠地瞪着谢韫瑶，仿佛她若敢说一个“不”字，就要扑上来生吞了她。
谢韫瑶看着眼前这三张脸：父亲的不容置疑，继母的刻薄逼迫，嫡姐的嫉恨怨毒。
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了。
拒绝？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，拿什么拒绝？
反抗的后果，她比谁都清楚。
巨大的恐慌之后，一种冰冷迅速席卷了她。心脏还在狂跳，思绪却变得异常清晰。
顾危阑……东厂督主……那确实是个世人皆知的活阎罗。
可谢府呢？这个她活了十几年，从未给予过她半分温暖的牢笼，又何尝不是另一个魔窟？
留在这里，终身被继母嫡姐压榨磋磨，最后随意配个小吏或商人，了此残生？
嫁过去，是前途未卜，是龙潭虎穴。
但留下，是看得见的绝望，是死水一潭。
电光石火间，她已然权衡清楚利弊。
她重新低下头，将所有的情绪深深掩藏起来，声音细弱蚊蚋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：“女儿不敢，全凭父亲母亲做主。”
谢贤紧绷的脸色骤然一松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，他甚至挤出了一丝极其勉强的笑意：“好！好！这才是我谢家的好女儿！懂事，识大体！”
柳氏也长舒一口气，立刻换上一副虚伪的笑脸：“就是就是，韫瑶啊，日后富贵了，可别忘了娘家的好。”
柳云裳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，扭过头去，但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，显然是庆幸自己逃过一劫。
“既如此，这事就这么定了！”谢贤一锤定音，站起身，“明日就让人给你量体裁衣，制备嫁妆。时间紧迫，诸事从简，但该有的体面也不能少。你好生准备吧。”
说完，他仿佛多一刻都不愿在这破败的小屋停留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。
柳氏忙不迭地拉着柳云裳跟上，临走前，还回头瞥了谢韫瑶一眼，那眼神复杂，有轻蔑，有庆幸，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安。
房门被重新带上，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。
屋子里瞬间只剩下谢韫瑶一人，还有那盏即将熄灭的烛火。
她依旧保持着垂首站立的姿势，一动不动。许久，她才缓缓抬起头。
脸上已不见丝毫怯懦、恐惧或顺从。烛光在她眼底跳跃，沉静得像一口千年古井，深不见底，所有汹涌的波澜都被死死压在最深处。
她走到窗边，推开支摘窗。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，吹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脂粉和酒气，也彻底吹灭了那盏残烛。
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。
只有窗外寥寥几颗寒星，投下一点微弱的光，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背影。
她望着高墙外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、墨黑色的天空，低声地、清晰无比地对自己说：
“也好。”
“谢府是井，督主府是海。是淹死，还是游出去，总得跳下去才知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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