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像沉入深潭的石子，一天天往下坠。
自那日早膳风波后，送饭的换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，每一次摆膳、收碗都像是在完成一套刻板的仪式，目不斜视，问十句也答不出一句囫囵话。
饭菜变得极其简单，几乎顿顿都是清粥小菜，不见半点油腥，更别提之前的精致点心了。
谢韫瑶心里明白，这是顾危阑另一种形式的“敲打”和“圈禁”。
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，她的生死荣辱，皆在他一念之间，甚至连吃饱穿暖这等最基本的需求，也能成为他掌控她的工具。
她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，每日在狭小的院落里踱步，看着四方天空云卷云舒，或是坐在窗下，指尖无意识地在积灰的桌面上勾画图案。
她像一只被拔去了利爪的雀鸟，收敛了所有锋芒，只余下温顺的沉默。
府里其他人，似乎也彻底遗忘了这位新来的“夫人”。除了送饭的老嬷嬷，再无人踏足这个偏僻的院落。
偶尔有巡逻的厂卫经过院外，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，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外界声响。
直到这夜。
也许是晚膳那碗薄粥实在不顶饿，也许是心头那股憋闷和焦躁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，谢韫瑶躺在冰冷的床榻上，辗转反侧，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。
胃里空得发慌，心跳也莫名失序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在她血脉里窜动。
她索性披衣起身，推开房门，走到了院子里。
夜凉如水，月光被稀薄的云层遮挡，勉强照亮方寸之地。
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扭曲，万籁俱寂，连秋虫都噤了声。
她拢了拢单薄的衣衫，抵御着夜半的寒气，鬼使神差地，脚步轻轻迈出了院门。
回廊里空无一人，挂灯投下昏黄黯淡的光圈，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路，光线之外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
她像一抹游魂，悄无声息地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，冷硬的石板地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凉意。
这府邸大得惊人，白日里只觉得森严，夜里更添了几分阴森。
她不敢走远，只在自己住处附近迂回，试图记住一些模糊的路径和标志性的建筑轮廓。
就在她绕过一处假山，准备沿原路返回时，前方不远处，一扇与其他处截然不同的月亮门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那门似乎荒废已久，门上的漆皮斑驳脱落，露出里面灰败的木色。
门扉虚掩着，并未落锁，门内似乎另有一番天地。
一种莫名的吸引力，让她停住了脚步。她迟疑着，四下张望，确认无人经过后，终于鼓起勇气，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月亮门。
门内是一个极小极破败的院落。院中杂草丛生，几乎有半人高，在夜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呜咽。
角落里堆着一些残破的、看不清原貌的杂物。院中只有一间正屋，窗户纸破损不堪，黑洞洞地张着口。
然而，就在这片荒芜破败之中，院墙根下，竟顽强地生长着几株昙花。
枝叶墨绿，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，其中一株的枝头，正颤巍巍地托着一个花苞，那欲语还休的姿态，圣洁得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谢韫瑶的心猛地一跳。
昙花？还是在这个显然被遗弃的院子里？她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，想看得更真切些。
就在她全神贯注于那罕见的花苞时，一个冰冷的声音，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：“谁准你来这里的？”
这声音太过突然，也太过熟悉。谢韫瑶吓得魂飞魄散，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，猛地转过身来。
顾危阑就站在月亮门口，几乎堵死了唯一的出路。他依旧穿着一身玄衣，仿佛已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。
月光勉强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，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，眸中情绪翻涌。
他一步步逼近，脚步声在死寂的院落里显得异常沉重，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，让谢韫瑶几乎无法呼吸，下意识地后退，脊背却猛地撞上了冰冷粗糙的墙壁，退无可退。
“本督在问你话。”他在她面前站定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，“谁给你的胆子，敢窥探禁地？”
他的目光锐利如刀，仿佛要将她生生剖开。谢韫瑶浑身血液都冻僵了，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，。她张了张嘴，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脑子一片空白，“妾身睡不着……出来走走……迷、迷路了，无意中走到这里……并不知道这里是禁地……”
“迷路？”顾危阑嗤笑一声，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，“这府里守卫森严，巡夜从不间断，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，能‘无意’走到这最偏僻的角落，还精准地推开这扇门？”
他的手臂突然抬起，猛地撑在她耳侧的墙壁上，将她彻底困在他的阴影之下。
“谢韫瑶，”他低下头，脸凑得极近，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脸上，眼神冰冷，“你那点可怜的小聪明，最好给本督收起来。说，到底是谁派你来的？谢贤？还是别的什么人？窥探这里，你想找什么？”
他的怀疑直接而赤裸，将她与那些阴谋诡计直接挂钩。
“没有！真的没有！”谢韫瑶眼泪夺眶，“督主明鉴，妾身真的只是走错了！妾身什么都不想知道！求您……求您相信妾身……”
她瑟缩着，试图避开他逼人的视线和气息。
顾危阑死死地盯着她惊惶失措的脸，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里，除了纯粹的恐惧，似乎再也看不到别的情绪。
她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，那么的弱小，仿佛他稍一用力，就能将她碾碎成齑粉。
他眼底翻腾的暴戾和杀意慢慢沉淀下去，但怀疑依旧厚重。他撑在墙上的手缓缓收紧，指节泛白。
最终，他猛地撤回了手，像是极度厌恶与她的靠近。
“滚回去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，声音冷硬，“没有本督的命令，再敢踏出你的院子一步，或是再靠近这里半步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那株昙花，又回到她脸上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残忍：“……本督就打断你的腿，把你扔去喂狗。”
谢韫瑶如蒙大赦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他的阴影下逃开，踉跄着冲出月亮门，头也不敢回地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拼命跑去。冰冷的夜风刮过她的耳畔，却吹不散那刻骨铭心的恐惧。
顾危阑站在原地，没有回头看她仓皇逃窜的背影。月光下，他挺拔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冷硬。
他缓缓转过身，目光落在那株洁白的昙花花苞上，冰冷的眼神深处，掠过一丝波动。他伸出手，指尖拂过那冰凉柔嫩的花瓣，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。
许久，他才收回手，眸中所有情绪尽数敛去，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。
他转身，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荒败的院落，厚重的月亮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，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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