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灰蒙蒙的，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枯枝像僵硬的鬼爪，沉默地切割着这片有限的天空。
谢韫瑶很早就醒了，或者说，她几乎一夜未曾安眠。陌生的床榻，冰冷的被衾，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压迫感，都让她神经紧绷，无法真正入睡。
她起身，自己动手梳洗，将那一头乌发简单地绾成一个最不出错的低髻，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。
镜子里的人，脸色依旧苍白，但那双眼睛，在经过一夜的煎熬后，反而沉淀出一种死水般的平静。
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，停在了门口。接着是两下克制的敲门声。
“夫人，奴婢送早膳来了。”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，平板无波，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谢韫瑶深吸一口气，走过去打开了门。
一个穿着府里低等侍女服饰、约莫十五六岁的丫鬟垂着头站在门外，手里提着一个黑漆食盒。
见她开门，丫鬟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，又立刻低下头去，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。
“进来吧。”谢韫瑶侧身让她进来。
丫鬟低着头，手脚麻利地将食盒里的几样点心小菜和一盅粥端出来，摆在房间中央那张半旧不新的圆桌上。
摆盘的动作略显急促，碗碟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。
“夫人请慢用。”丫鬟摆完膳，立刻后退一步，垂手侍立在一旁，眼观鼻，鼻观心。她嘴唇微微抿紧，眼神偶尔快速瞟向门口。
谢韫瑶走到桌边坐下。早膳看起来很精致，一碟水晶虾饺，一碟芙蓉糕，一碟酱黄瓜，还有那盅冒着热气的鸡丝粥。香气扑鼻。
她拿起银箸，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名丫鬟。丫鬟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，指尖有些发白。
谢韫瑶的筷子伸向那碟水晶虾饺，夹起一个，动作缓慢地往唇边送。她能感觉到那丫鬟的呼吸似乎屏住了，视线死死地盯在她的筷子上。
就在虾饺即将碰到嘴唇的前一刻，谢韫瑶的手忽然一顿，筷子一松，那个晶莹剔透的虾饺啪嗒一下掉在了桌子上，滚了几滚。
“呀！”她发出一声带着歉意的惊呼，像是为自己的笨手笨脚感到懊恼。
那丫鬟像是被这声惊呼吓了一跳，猛地抬起头，脸上血色褪尽，又赶紧低下头去，声音有点发颤：“夫人……没、没事，奴婢再给您换一双筷子……”
“不必麻烦了。”谢韫瑶轻声说着，放下了手里的筷子，转而拿起了白瓷勺子，舀了一勺那盅鸡丝粥，轻轻吹了吹气。
丫鬟的眼神又紧紧盯住了那勺粥，嘴唇抿得快要失去血色。
谢韫瑶将勺子递到唇边，却没有喝，只是微微蹙起了眉，抬眼看向那丫鬟，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疑惑：“这粥……味道似乎有些特别，是加了什么特殊的料吗？”
丫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，声音更慌了：“没、没有啊！就是寻常的鸡丝粥，厨房……厨房都是按规矩做的……”
“是吗？”谢韫瑶看着她，目光平静，却带着一种无所遁形的压力，“可我闻着，似乎有一股不该有的苦杏仁味儿。”
“哐当！”一声脆响。
那丫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，猛地后退一步，撞到了身后的绣墩，发出一声响动。
她脸色惨白如纸，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，嘴唇哆嗦着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只是惊恐万分地看着谢韫瑶。
谢韫瑶放下了勺子，她看着眼前这个吓得几乎要瘫软在地的丫鬟，心里已然明了。
这粥里，果然有问题。
苦杏仁味，是一类剧毒物常见的特征，虽然被鸡汤的浓香极力掩盖，但她自幼接触药材，嗅觉远比常人敏锐。
是谁？这么快就忍不住要对她下手了？是这府里看她不顺眼的某位？还是外面的人？
她正思忖着，院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冰冷的脚步声，由远及近。
那丫鬟听到这脚步声，更是吓得魂飞魄散，双腿一软，直接跪倒在了地上，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。
谢韫瑶的心也猛地一提。
下一刻，一身玄色锦袍的顾危阑便出现在了门口。他身量极高，几乎挡住了门外大半的光线。
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跪在地上抖成一片的丫鬟，然后落在桌上一动未动的早膳上，最后，定格在谢韫瑶的脸上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他开口，声音不高，“大清早的，在这里闹什么？”
那丫鬟抖得牙齿都在打颤，涕泪横流，磕头如捣蒜：“督主饶命！督主饶命！奴婢……奴婢什么都没做！是夫人……夫人她……”
“本督在问她。”顾危阑冷冷地打断她，目光重新回到谢韫瑶身上，“你说。”
谢韫瑶站起身，微微屈膝行了一礼，声音尽量保持平稳，却还是泄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：“回督主，妾身方才用早膳，觉得这粥的味道有些……有些异样，便问了这丫鬟一句，谁知她竟如此惊慌失措，撞倒了绣墩。妾身……妾身也不知为何。”
顾危阑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，像是结了一层冰。他几步走到桌边，端起那盅鸡丝粥，放到鼻尖下轻轻一嗅。
他久经阴谋场，对各种阴私手段了如指掌，虽然不像谢韫瑶那般精通药性，但某些特殊的气味，他也有所警觉。
他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，周身散发出的戾气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。
他猛地将粥盅掼在地上。
“啪嚓！”一声刺耳的碎裂声，瓷片和滚烫的粥液四溅开来，吓得地上那丫鬟尖叫一声，几乎晕厥过去。
“好，很好。”顾危阑的声音冷得掉冰渣，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，目光剐在谢韫瑶身上，“进门才第一日，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给你送‘大礼’了。谢韫瑶，你这靶子，立得可真是显眼。”
他的话刻薄又残忍，直接将她也划入了被怀疑和迁怒的范围。
谢韫瑶脸色白了白，低下头去，手指紧紧绞着衣角，肩膀微微颤抖。
顾危阑盯着她看了片刻，忽然冷笑一声：“怎么？这就怕了？在本督这府里，这种东西，不过是家常便饭。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陡然变得更加阴森：“还是说，这原本就是你们谢家唱的一出苦肉计，好让你更快地博取本督的怜惜？”
最后两个字，他说得极慢，充满了讥诮的意味。
谢韫瑶猛地抬起头，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：“督主！妾身……妾身万万不敢！谢家虽非高门，也断不会行此龌龊之事！妾身既已嫁入顾家，生死皆是顾家的人，怎会自寻死路？”
她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，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，滴在衣襟上。
这副情真意切、又惊又怕又委屈的模样，倒是暂时打消了顾危阑的一部分疑虑。
他冷哼一声，不再看她，转而对着门外厉声道：“玄影！”
如同鬼魅般，那个面容冷硬的侍卫头领立刻出现在门口，躬身待命。
“把这贱婢拖去刑房，仔细问问，是谁给她的胆子，敢在夫人的膳食里动手脚。”顾危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，“问清楚了，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“是。”玄影毫无情绪地应道，一挥手，立刻有两名厂卫进来，像拖死狗一样将那个连求饶都发不出声的丫鬟拖了出去。
惨叫声和拖曳声很快消失在院外，房间里只剩下谢韫瑶和顾危阑两人。
顾危阑转过身，重新走到谢韫瑶面前，冰冷的手指再次捏住她的下巴，力道比上次更重，迫使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。
“听着，”他盯着她的眼睛，一字一句，“不管你以前是谁，现在，你顶着本督夫人的名头。你的命，只有本督能取。在这之前，你给我好好地、安安分外地活着。别再给本督添这种麻烦，明白吗？”
谢韫瑶被迫仰着头，泪水不断滑落，喉咙哽咽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：“明……明白……”
他这才嫌恶般地甩开手，再次拿出帕子擦了擦手。
“收拾干净。”他丢下这句话，再不多看她一眼，转身大步离开。
直到他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彻底远去，谢韫瑶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，踉跄一步扶住了桌子边缘，才勉强站稳。
她看着地上那摊污秽的粥和碎裂的瓷片，心脏还在狂跳，后背已被冷汗浸湿。
第一次试探，或者说，第一次袭击，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。她凭借敏锐的观察和一点运气，躲过了一劫。
但顾危阑那多疑和残忍的性格，也再次暴露无遗。
她抬手，慢慢擦去脸上的泪痕。眼底的惊惧和脆弱渐渐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和警惕。
这顿早餐，彻底打碎了她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活下去，在这里，真的是一件需要拼尽全力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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