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:封印之誓
天庭的云层裂开一道金光,如刀锋般劈入东海深处。那不是雷,也不是雨,而是一道古老的封印——“离魂印”。它自九霄垂落,缠绕于阿澜与渊之间,无声无息,却重若千钧。天音回荡,字字如钉:“尔等情逾天规,罪在魂根。今赐离魂之印:可相见,不可相触。每近一步,痛如万刃剜心。”话音未落,封印已成,金纹如锁链般渗入二人血脉,随心跳而灼烧。
他们被放逐至东海极远之处,两座孤礁如命运之眼,冷冷浮于苍茫海面。阿澜立于东礁,渊立于西礁,相距不过百丈,却似隔着生死两界。海风常年呼啸,浪涛日夜拍打礁石,仿佛天地也在为这段被禁锢的情愫悲鸣。百丈,是目光可及的距离,却是灵魂无法跨越的深渊。
十年,就这样在潮起潮落中悄然流逝。日升月沉,星辰轮转,时间在他们身上凝固,又在他们心中流淌。阿澜每日立于礁上,手持一柄石刀,在坚硬的岩壁上刻下一个又一个“渊”字。起初,字迹歪斜,如同她心中翻涌的痛楚;后来,字字深嵌入石,如她将思念一寸寸凿进岁月。那些“渊”字密密麻麻,布满整座礁石,从底部攀至顶端,像是一道由爱意构筑的碑林。风雨侵蚀不毁,海浪冲刷不灭,唯有她指尖的血痕,与石屑一同飘散在咸涩的海风中。
而渊,站在对岸,每日清晨便开始唱歌。他的歌声低沉而清越,如潮水般随风浪传去。唱的是他们初遇时的歌谣,是阿澜最爱听的那支《海月吟》。有时是轻语呢喃,有时是长调悲鸣,歌声穿越百丈海面,落在阿澜耳中,成了她唯一能触碰的温柔。她听得出每一句里的颤抖,每一音里的隐忍。他知道她听得见,所以从不错过一日。哪怕风急浪高,哪怕喉间已裂,他依旧唱,仿佛歌声是唯一能穿越封印的桥梁。
渔人偶经此地,远远望见两座孤礁上的人影,一静一歌,神情肃穆,不敢靠近。有人夜泊船于十里之外,梦见两道光自海中升起,交织成环,醒来后心悸难安。渐渐地,这片海域被称作“双心礁”,传说有两位痴情人被天罚囚禁,以魂相望,以命相守。渔民绕道而行,唯恐惊扰那片被情意浸透的海域。连海鸟也不再栖于礁上,仿佛连自然也懂得这份禁忌之爱的重量。
十年如一日,痛楚从未减轻。每当阿澜试图迈出一步,封印便如烈火焚身,筋骨欲裂;渊若向前半尺,心脉如被千针穿刺。他们试过无数次,每一次都以惨烈收场。可他们从未放弃凝望——那百丈的距离,成了他们世界的全部。眼中只有彼此,心中只念对方。时间在他们身上失去了意义,唯有爱,在封印的压迫下愈发纯粹,愈发坚韧。
直到那一夜。
月色如银,海面平静得如同镜面。十年来,从未有哪一夜如此安宁。渊忽然笑了,笑声轻得几乎被浪声吞没,却让阿澜心头一震。她抬头望去,只见渊站在礁石边缘,衣袂翻飞,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“我想到破印之法了。”他说,声音平静,却如惊雷炸响在阿澜心中。
她没有问,只是静静望着他,仿佛早已知道他会说些什么。
渊缓缓道:“离魂印,锁的是双魂之近。若要破之,唯有以双心同碎,换一瞬无痛之触。”
风忽然停了。
海浪也仿佛屏息。
阿澜的心猛地一缩,随即,她笑了。那笑容如月光洒落,温柔而决绝。
“好。”她说。
没有犹豫,没有追问,只有一个字,却重如山海。
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“双心同碎”,并非肉体的死亡,而是灵魂的自我撕裂。离魂印以情为引,以痛为锁,唯有当两颗心在同一瞬间自愿破碎,封印才会因“情断”而松动,给予他们一瞬的无痛之触。那一瞬,或许只能握住对方的手,或许只能相拥片刻,但对他们而言,已是永恒。
那一夜,他们开始准备。
阿澜将最后一道“渊”字刻完,指尖滴血,她却浑然不觉。她脱下外衣,用血在白衣上写下“阿澜”二字,随风晾于礁石之上,如一面无声的旗。渊则取下颈间一枚玉坠——那是他们初遇时,阿澜送他的信物。他轻轻摩挲,然后将它系在歌声最常飘向的方向,任其随风轻晃。
子时将至。
两人同时闭眼,深吸一口海的气息。
他们开始向彼此走去。
一步,痛如刀割;两步,骨裂筋断。可他们没有停下。封印的金纹在体内暴起,如毒蛇缠绕心脏。阿澜的唇角溢血,渊的双眼渗出血丝,但他们依旧前行,一步,又一步。
百丈,九十丈,八十丈……
每一步,都是对灵魂的凌迟。
七十丈,六十丈,五十丈……
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晃,却始终笔直。
四十丈,三十丈,二十丈……
痛楚已达极限,可他们的心,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平静。
十丈。
他们终于看清彼此的脸——十年未近,容颜已染风霜,可眼中的光,依旧如初。
五丈。
他们同时抬手,指尖颤抖,却坚定如铁。
三丈。
封印的金光在他们头顶盘旋,发出尖锐的哀鸣,仿佛预感到即将被打破。
两丈。
一丈。
就在指尖即将相触的刹那——
他们同时碎心。
没有声音,没有光影,只有一瞬间的寂静。
那一瞬,痛楚消失了。
他们的手,终于触碰到了彼此。
温热的,真实的,属于对方的温度。
阿澜的指尖抚上渊的脸,渊的掌心覆上阿澜的手背。那一瞬,十年的孤寂、痛苦、等待,全都化作泪水滑落。他们没有拥抱,没有言语,只是紧紧相握,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,从破碎的心中重新拼合。
一瞬,即永恒。
风起,浪涌,封印的金光轰然碎裂,化作点点星尘,消散于夜空。
而他们的身影,在月光下缓缓倒下,倒在彼此的怀中,如同终于归航的孤舟。
次日,渔人远远望见,双心礁上空无一人。唯有两座礁石,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,缓缓靠近,最终在海浪中融为一体,成了一座巨大的心形岛屿。岛上,一面石壁刻满“渊”字,另一面,回荡着一首未完的歌。
从此,每逢月圆之夜,海风中总能听见轻轻的歌声,与低语交织,如诉如慕。
人们说,那是双心仍在相望,只是这一次,他们终于不再疼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