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则皱巴巴的招工启事,像黑暗中唯一可见的萤火,指引着招娣穿过最后一片杂乱无章的城乡结合部。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股棉絮和机油混合的、呛鼻而又陌生的气味。低矮、密集的民房之间,夹杂着一些外墙斑驳、窗户蒙尘的厂房,机器的轰鸣声如同沉闷的喘息,从那些建筑的缝隙中隐隐透出。
根据模糊的地址和一路小心翼翼的打听,她最终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。门旁歪歪扭扭地挂着一个木牌,上面用红漆写着“红星纺织作坊”。字迹已经剥落大半,勉强可辨。铁门虚掩着,里面传来比外面清晰得多的、震耳欲聋的织布机轰鸣声。
招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深吸了好几口气,才鼓起勇气,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,侧身挤了进去。
门内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。
那是一个巨大而昏暗的棚屋,屋顶很高,布满了蛛网,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在弥漫的棉絮尘埃中费力地投射着光线。数十台老旧的织布机如同沉默的巨兽,排列整齐,发出震耳欲聋的“哐当、哐当”的撞击声和梭子飞驰的“嗖嗖”声。空气灼热,漂浮着浓密的、让人喉咙发痒的棉絮,像下着一场永无止境的、肮脏的雪。
许多女工,大多看起来年纪不大,面色疲惫蜡黄,像被钉在了机器前,机械地重复着操作。她们头发上、眉毛上、破旧的工作服上都沾满了棉絮,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样貌。没有人抬头看她,所有人的动作都透着一股被流水线吞噬的麻木。
一个穿着油腻蓝色工装、身材矮胖、手里拿着个破旧笔记本的男人注意到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招娣。他皱着眉头,上下打量着她,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。
“干什么的?”他吼着问道,声音勉强压过机器的轰鸣。
招娣吓得一哆嗦,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张被她攥得汗湿的报纸,双手递过去,声音细若蚊蚋:“我……我来找工……招工……”
男人接过报纸瞥了一眼,又看向她,眉头皱得更紧:“多大年纪了?看着跟豆芽菜似的,能干活?”
“十……十三了。”招娣下意识地虚报了一岁,声音带着哀求,“我能干!我什么活都能干!我有力气!”
男人嗤笑一声,没理会她的保证,只是伸出粗糙的手,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的胳膊,又拍了拍她的背,像是在检查牲口的骨架。
“瘦是瘦了点……行吧,算你走运,最近缺人。”他收回手,语气淡漠,“杂工,包吃住,一个月十块钱,干得好月底发,干不好随时滚蛋!听懂没?”
十块钱!招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!虽然不知道具体能买什么,但这听起来是一笔巨款!而且,包吃住!
她用力点头,生怕慢了一秒对方就会反悔:“听懂了!谢谢!谢谢老板!”
“我姓王,管事的,叫王主任就行。”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住的地方在厂房后面,自己去找张大姐,她会安排。明天一早六点上工,迟到扣钱!”
他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,来历,仿佛她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。
招娣按捺住激动,按照王主任指的方向,穿过轰鸣的车间,从一个小门出去,后面是一排更加低矮破败的平房。她找到了那个被称为“张大姐”的中年女人,她负责管理女工宿舍和伙食,同样是一脸被生活磋磨出的刻板和冷漠。
宿舍是一间大通铺,挤了二十多个女工,空气浑浊,混合着汗味、脚臭和廉价雪花膏的味道。张大姐指给她一个靠墙的、最潮湿的角落位置,那里只有一块光秃秃的木板。
“铺盖自己解决。吃饭在那边棚子,早晚各一顿,错过不候。”张大姐言简意赅地交代完,就忙自己的去了。
招娣站在那个属于她的“床位”前,看着周围陌生而疲惫的面孔,听着远处车间永不停歇的轰鸣,心里五味杂陈。这里的环境,比刘婶家更差,更压抑。但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、稳定获取食物的地方。最重要的是,这里没有人认识她,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,她可以像一个真正无名的人一样,重新开始。
她用捡来的破报纸铺在木板上,就算安了“家”。晚饭是在一个四面透风的草棚下吃的,清汤寡水的水煮白菜,里面飘着几点油星,主食是粗糙拉嗓子的窝头,管饱,但味道比她在垃圾堆里捡到的某些东西好不了多少。
女工们默默地吃着,很少有人交谈,脸上是日复一日劳作后的麻木和倦怠。招娣学着她们的样子,飞快地吃完,然后回到车间,想提前熟悉环境。
巨大的噪音和飞絮让她头晕目眩。她看着那些女工在机器间穿梭,接线头、换梭子、检查布面,动作快得让她眼花缭乱。她未来的工作,显然就是这些杂活中的一种。
第二天清晨五点半,刺耳的哨声就响彻了整个宿舍区。招娣和女工们一起,像被驱赶的羊群,涌入车间,在各自的机器前站定。王主任给她分配的任务是最简单,也最累的——搬运纺好的纱锭和清理机器下的废棉絮。
纱锭很沉,她一次只能抱两三个,来回奔跑在嘈杂的机器之间,汗水很快浸透了那件不合身的、不知哪个女工淘汰下来的破旧工装。废棉絮堆积得很快,呛得她不住咳嗽,她必须不停地弯腰,用筐子把它们清理出去,否则会影响机器运转。
一天下来,她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来,腰像是要断掉,耳朵里除了轰鸣声什么也听不见,鼻孔里全是黑乎乎的棉尘。晚上回到宿舍,她几乎是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那块硬木板,连脸都懒得洗,就沉沉睡去。
这就是她的新生活。被巨大的噪音包裹,被无尽的棉絮淹没,被沉重的劳役耗尽每一分力气。没有人在意她是谁,她从哪儿来。她只是一个编号,一个会活动的劳动力。
但招娣没有抱怨。比起流浪时的饥饿、寒冷和恐惧,这种身体上的极度疲惫,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踏实感。她知道,每一滴汗水,每一次弯腰,都是在为自己挣一口饭吃,一个地方睡。
她像一颗被扔进巨大织机的石子,瞬间被卷入轰鸣的洪流。她不知道这洪流会将她带向何方,但她知道,她必须在这震耳欲聋的轰鸣中,努力抓住那根名为“生存”的线头,死死不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