桥洞下的第一夜，招娣几乎是在半昏迷的恐惧和刺骨的寒冷中度过的。每一次车流的轰鸣都让她心惊肉跳，远处流浪汉翻个身或咳嗽一声，都能让她瞬间绷紧身体，握紧怀里唯一能当做“武器”的半块砖头。后半夜下起了小雨，冰冷的湿气弥漫开来，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，冷得她牙齿咯咯作响，几乎感觉不到脚的存在。
天光微熹时，雨停了。招娣几乎是凭着本能，拖着僵硬冰冷、布满水泡的双脚，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桥洞。白天的城市似乎安全一些，但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，更加强烈地啃噬着她。那半个窝头早已吃完，她舔着干裂的嘴唇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道边缘。
她路过热气腾腾的包子铺，路过香气四溢的面馆，胃里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狠狠抓挠。她看着人们将吃剩的馒头、半碗面条随意地倒进泔水桶，一种混合着屈辱和渴望的情绪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。她死死攥着衣角，指甲掐进掌心，用疼痛抵抗着那诱人的、却代表着尊严尽失的念头。
不行。阿婆说过，心不能瞎。如果为了填饱肚子就去和野狗争食，那她和以前那个在垃圾桶里刨食的自己有什么区别？她逃跑，不就是为了活得像个人样吗？
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。她发现一些大的菜市场或者饭店后门，在临近中午或晚上收摊时，会扔掉一些品相不好但或许还能吃的烂菜叶、有点变味的剩饭。她不敢靠太近，只能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，才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冲过去，从散发着馊味的垃圾堆里捡起那些被丢弃的食物，然后立刻逃开，找个无人的角落，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。
味道令人作呕，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。这是活下去的燃料。
水相对好解决，公园的水龙头，公共厕所外的洗手池，都能让她灌满那个捡来的、破了口的塑料瓶。
生存的问题暂时以最低限度的方式解决了，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开始蔓延——迷茫。她像一片无根的浮萍，在城市的汪洋里随波逐流，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，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。夜晚的栖身之所更是巨大的难题，桥洞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。
几天后的一个黄昏，她流浪到一个靠近城乡结合部的区域，这里有一片等待拆迁的破旧厂房，围墙倒塌了大半，里面杂草丛生。她小心翼翼地钻进去，在一个废弃的、只剩下半截墙体的传达室里，找到了相对干燥的角落。这里至少能挡风，也比桥洞隐蔽。
她把这个地方当成了临时的“家”。白天出去寻找食物，顺便继续往南边移动，晚上就回到这里蜷缩起来。
最难熬的是夜晚的孤独和对未来的恐惧。每当这时，她唯一的慰藉就是那本字典。借着月光，或者远处路灯透过残破窗户投射进来的微弱光亮，她摊开字典和那些皱巴巴的纸片，用手指一遍遍描摹上面的字。
知识在此刻，不再是虚幻的向往，而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救命稻草。它分散了她对饥饿和寒冷的注意力，填补了她精神上的巨大空虚，更像一种无声的宣誓——即使沦落至此，她也没有放弃成为一个“识字”、有思想的人。
她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和专注学习。没有炭笔，她就找根小木棍在泥地上划拉；没有纸，她就在心里反复默记。她甚至开始尝试理解词语背后的意思，将不同的字组合起来。
“坚持”。她认识这两个字。陈老头教过。字典里解释：坚决保持、维护或进行。她看着这两个字，想起阿婆在死胡同里挡在她身前的背影，想起自己一步步走出棚户区、走过漫长道路的双脚。她似乎有点明白了。
“希望”。笔画很多，她查了很久。心里盼着出现某种情况或达到某种目的。她抬头看了看残破屋顶外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、灰蒙蒙的天空。她的希望是什么？活下去？找到一条真正的活路？她不知道，但她觉得，只要还在认字，还在学习，心里就还亮着一点什么，那大概就是希望。
她还学会了“警惕”、“隐蔽”、“方向”、“机会”……这些词不再是冰冷的符号，而是她当下生存状态最真实的写照。这本厚重的字典，成了她在绝境中唯一的精神导师和心灵避难所。
一天，她在捡废品时（她开始尝试捡些纸皮、塑料瓶，攒着想去废品站换几分钱），在一堆被丢弃的旧报纸里，发现了一则小小的、印刷粗糙的招工启事。上面写着附近一家私营的纺织作坊招“杂工”，包吃住。
包吃住！
这三个字像一道强光，瞬间照亮了她灰暗的世界！她的心脏狂跳起来，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则启事，反复确认着上面的每一个字。虽然“杂工”肯定很辛苦，虽然“作坊”听起来不像好地方，但“包吃住”对她而言，就是天堂！
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报纸撕下来，像捧着圣旨一样折好，藏进贴身的衣袋里。
希望，第一次以如此具体的形式，出现在她面前。
她根据报纸上模糊的地址，一边打听，一边朝着那个方向摸索。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虚浮茫然，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。尽管身体依旧疲惫，尽管脚上的伤口还在疼痛，但她的眼睛里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。
桥洞下的挣扎，垃圾堆里的求生，废墟中的苦学……这一切的苦难，似乎都在为那个渺茫的机会做着准备。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，但她知道，她必须去抓住它。
这是她仅有的，逃离这无尽流浪生涯的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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