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杂役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西苑的月洞门后,像一滴水融进了墨缸,再无痕迹。
沈玦僵立在原地,废墟的余温透过靴底传来,带着一种灼人的讽刺。他指间还捏着那点彩色琉璃的残片,尖锐的边缘硌进皮肉,渗出血丝,他却感觉不到痛。只有一种彻骨的寒,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,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。
“王…王爷……”管家颤巍巍地递上一块干净帕子。
沈玦猛地一挥袖,帕子被打飞出去,落在污水里。他赤红的眼睛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侍卫和下人,每一个接触到他那疯狂视线的人都慌忙低下头去。
“查。”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,嘶哑破碎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,“给本王查!这府里每一个角落,每一个人!掘地三尺,也要把宴秋给本王挖出来!活要见人,死——”他顿了一下,胸腔剧烈起伏,像是被那个“死”字烫伤了喉咙,“——死要见尸!”
他根本不信。不信那双眼睛,不信那套说辞,不信什么杂役老胡头。宴秋是他一手雕琢出来的影子,浸透了他的掌控和欲望,怎么可能就这么变成一把灰,一句轻飘飘的“埋乱葬岗了”?
命令一下,整个靖王府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,疯狂地转动起来。原本因王妃之事而压抑的恐慌,被王爷这更骇人的雷霆之怒彻底覆盖。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向每一个院落,每一间屋舍,翻箱倒柜,盘问呵斥,一时间鸡飞狗跳,哭喊声和呵斥声零星响起,又被更大的威压强行摁下去。
沈玦没离开废墟。他就站在那里,像一尊逐渐冷却的煞神,盯着手下的人将烧焦的木头一块块搬开,将灰烬细细筛过,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线索。
“王爷,找到这个!”一名侍卫从一堆碎砖下捧出一个烧得变形的铁盒,盒盖已经扭曲,勉强能打开。里面是厚厚一叠纸,边缘焦黑卷曲,但大部分因铁盒的保护得以留存。
沈玦一把夺过。
最上面是暗卫的死契,右下角按着宴秋鲜红的手印,旁边是他沈玦朱笔的批复——“准”。下面,是无数张画像。有些是请画师画的,更多的是沈玦亲手所绘。纸上的人,或站或坐,或舞剑或抚琴,眉眼浅淡,神情总是温顺地低垂着——那是云舒的脸,却又每一笔都透着宴秋的影子。画的角落,都细细标注着日期,以及诸如“此处眼神不及她灵动”、“唇色应再淡一分”之类的批注。
再下面,是宴秋的字迹,工整却毫无个性,记录着他每日的行程、任务,甚至包括几时几刻用了什么饭食,见了什么人,说了什么话,事无巨细,如同最标准的暗卫日志。只在某些极其细微的角落,沈玦的手指抚过纸面,能摸到一点极淡的、被墨水刻意覆盖过的晕痕,像是写错了字,又像是……一滴来不及落下就被揩去的什么。
每一张纸,每一笔画,都是他多年来如何将宴秋塑造成另一个人的证据,是他贪婪和控制的铭文。如今这些铭文在火光余烬和鲜血的映衬下,显得无比丑陋和……可笑。
他翻得越来越快,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直到一页薄薄的纸从中间滑落。
那不是正式的文书,也不是画像。纸张粗糙,像是从什么本子上随意撕下来的,上面只有宴秋的字迹,写的却是一首不成调的诗,或者说是随手的涂鸦:
“烛泪替人垂到明,
铜雀春深锁影茕。
碎玉声咽夜夜心,
不似君恩转头空。”
字迹在这里有些凌乱,最后一句的墨迹明显深重许多,几乎要戳破纸张。
“碎玉……”沈玦盯着那两个字,眼前又是那片乱葬岗的荒芜和冰冷。他捏着纸张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甲刺破了脆弱的纸面。
“王爷!”又一名侍卫跑来,手里捧着一件几乎烧成炭块的东西,依稀能看出是本书册的模样,“这是在炕洞深处找到的,没完全烧毁。”
那是一本民间常见的话本,才子佳人的故事,封皮已经焦黑,但内页还残留着一些。沈玦粗暴地翻开,目光猛地顿住。
话本的空白处,密密麻麻写满了极小的、与他方才看到那首诗同源的的字迹。不再是工整的日志,而是混乱的、压抑的呓语。
“腊月初七,雪。主子说腰佩旧了,赏了新的。旧的……我收起来了。” (旁边画了一个极简单的蝶形玉佩轮廓,又被数道墨线狠狠划去) “三月十五,晴。演武场,剑招‘惊鸿’第七式,主子说……像她。赏了酒,很辣。” “七月廿一,雨。夜值,主子醉归,唤‘云舒’。应了。……指尖很烫。”(这一行字写得尤其颤抖) “九月十三,阴。太医又来请脉,调养眸色的药……很苦。但主子喜欢。” “……快了。就快了。”(这一句没头没尾,墨迹深重,反复描摹了许多遍) “……焚尽此身,可能……换半刻真心看我?”(字迹到这里已经模糊不清,像是被水渍晕开过)
最后一行,写在一页被火舌舔去大半的纸上,只剩残破的半句: “……不如归去……”
啪嗒。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残破的书页上,晕开了那模糊的墨迹。
沈玦猛地抬头,才发现不知何时,天光已经大亮。惨白的光线照在他脸上,照着他猩红的眼底那一点猝不及防的水光,也照亮了这满目疮痍和手中这字字泣血的残页。
他像是被烫到一般,猛地将话本摔在地上,胸腔里堵着的那团淤血似乎又翻涌上来,喉咙里满是腥甜。
“报——王爷!”一名心腹侍卫疾步跑来,脸色惊惶,“西苑所有杂役均已排查完毕,并无方才那人!问遍所有人,皆说从未见过一个瞳孔纯黑的杂役!守门侍卫也确认,昨夜至今,无人出入!”
沈玦缓缓转过头,目光空茫地落在西苑的方向。
那个人,那双纯黑的眼睛,那番关于乱葬岗和老胡头的话,就像一场鬼魅的幻觉,随着晨光到来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可他脚边的灰烬是真的,手中的残页是真的,心口那剜肉剔骨般的空洞……也是真的。
宴秋把他自己,连同过去那个作为影子的存在,从这世上抹得干干净净。甚至最后,还要用一个虚无缥缈的鬼影,告诉他一个更加残忍的真相。
“呵……呵呵……”沈玦低笑起来,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癫狂,震得废墟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他笑得弯下了腰,笑得眼泪都溢了出来,混着嘴角残留的血迹,砸在焦黑的土地上。
他输了。输得彻底。输给了一个影子,一场大火,几句谶语。
“王爷!王爷保重啊!”管家和侍卫们吓得魂飞魄散,试图上前。
沈玦猛地止住笑,直起身,脸上所有的疯狂和脆弱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种死寂的、可怖的平静。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,翻滚着毁灭一切的暗涌。
“备马。”他声音冷得掉渣。
“王爷…您要去……”
“乱葬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