乱葬岗的风是腥的,混杂着泥土深处翻上来的腐败气和某种若有似无的、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怪异味道,盘旋在光秃秃的枝桠间,发出呜咽般的低啸。
沈玦勒马立在坡下,玄色大氅被风吹得扑啦啦作响,像一面不祥的旗帜。他身后是十数名精悍的亲卫,人人面色凝重,屏息凝神,不敢多看前方那片被诅咒般的土地。
那是京城最肮脏、最被遗忘的一角。地势起伏,黄土和碎石间,随处可见被野狗拖拽出的森白骨头,半埋的破席子卷,甚至一两只腐烂殆尽、爬满蛆虫的手脚。几棵歪脖子树虬枝盘错,枝头挂着几缕破布,在风里飘荡。空气里死寂得可怕,只有风声和偶尔不知从哪个洞里传来的窸窣啃噬声。
“王爷……”亲卫队长艰难地开口,“此地污秽,恐污了您的眼,不如让属下等……”
沈玦像是没听见,他一夹马腹,骏马不安地刨了几下蹄子,喷着响鼻,不肯往前。他猛地一鞭子抽在马臀上,马儿吃痛,嘶鸣一声,驮着他冲上了那片倾斜的坡地。
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、不知埋着何物的土地上,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。沈玦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,疯狂地扫视着每一寸地面,每一个可能隆起的小土包,每一处被胡乱抛掷的痕迹。
没有墓碑,没有标记,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死亡。
“找!”他声音嘶哑,命令砸在风里,破碎不堪,“给本王找!东面!最深的地方!”
亲卫们不敢违抗,硬着头皮散开,拔出佩刀,小心翼翼地拨开杂草,翻动那些勉强能看出人形的包裹物。每一下动作,都惊起嗡嗡叫的绿头苍蝇和一股更浓烈的恶臭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日头升高,惨白的光线照得这片土地更加狰狞可怖。亲卫们的脸色越来越白,有人已经忍不住跑到一边干呕起来。
沈玦骑在马上,一动不动,像一尊凝固的雕像。只有紧握着缰绳、暴起青筋的手,和眼底越来越浓重的血丝,泄露着他内心正在经历的、近乎凌迟的煎熬。
他无法想象,那双曾经清澈温顺的浅褐色眼眸,那具他曾无数次在夜里拥抱过的、带着清冽气息的身体,会在这里……在这泥泞和污秽里……腐烂,被虫蚁啃噬,变得和周围这些无名尸骸一样……
“噗——”又是一口血涌上来,他强行咽下,满嘴的铁锈味。
“王爷!”远处,一个亲卫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呼喊,带着极大的惊惧,“这里……这里好像……”
沈玦的心脏猛地一缩,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。他策马狂奔过去,马蹄溅起混着骨屑的泥点。
那亲卫站在一个低洼处,脸色惨白地指着一小片明显被野狗刨开过的地面。泥土松散,里面半埋着一角褪色发黑的破麻布,麻布旁,散落着几根细小的、已经泛黄的骨头,看形状是人的指骨。而就在那指骨旁边,半枚蝶形玉佩静静地躺在黑土里,被污垢包裹,却依然能看出原本莹润的质地和熟悉的轮廓——与他贴身藏着的那半块,严丝合缝。
沈玦猛地从马上栽了下来。
“王爷!”亲卫们惊呼着去扶。
他却一把推开所有人,手脚并用地爬过去,颤抖着,近乎虔诚地,挖开那点浮土。没有完整的尸身,只有几块零散的、被啃咬撕扯过的骨头,和那半块玉佩。
足够了。
这比看到一具完整的、腐烂的尸身,更让他崩溃。
他想象着野狗是如何将她的身体拖拽、撕碎、分食……她最后留在世上的,竟然只有这几块碎骨,和这半块……他当年亲手为她戴上、又亲手因为她撞碎了的玉佩。
“啊——!!!”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哀嚎从沈玦胸腔里爆发出来,凄厉得划破了乱葬岗的死寂,连风声都被压了下去。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,蜷缩在地上,十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里,指甲翻裂出血,却毫无知觉。
巨大的、迟来的悔恨和痛苦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烙在他的灵魂上,滋滋作响。他想起她最后看他的眼神,绝望,难以置信,还有一丝……了然的讥诮。
是他。是他把她逼到了这一步。是他亲手将她推向了这片万劫不复的肮脏之地。
什么替身,什么掌控,什么得不到正主就要一个影子的偏执……在这一刻,全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嘲讽,反噬回来,将他刺得千疮百孔。
亲卫们远远围着,看着他们至高无上的王爷像条野狗一样趴在污秽之地,哭得撕心裂肺,浑身痉挛,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崩溃的嚎啕渐渐变成了低哑的、断续的呜咽。沈玦缓缓抬起头,脸上涕泪纵横,混着泥土和血污,狼狈不堪。他小心翼翼地,用最轻柔的动作,将那几块碎骨和那半块玉佩拾起,脱下自己华贵的大氅,仔细包裹好,紧紧抱在怀里。
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眼神空洞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神魂。
“回府。”两个字,轻得像叹息,却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死寂。
……
靖王府一夜之间仿佛坠入了冰窟。
王妃新丧,王爷从乱葬岗回来后就一病不起,高热呓语,满口喊着“云舒”和“宴秋”的名字,时而暴怒摔砸,时而又哭求着什么原谅。府内人心惶惶,流言蜚语在压抑的沉默里悄悄蔓延。
而真正的风暴,在沈玦病体稍愈、能下床理事时,才骤然降临。
他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彻查王妃云舒自戕当夜的所有细节,尤其是那个拥有纯黑眼眸的“杂役”。
刑堂的地砖被血浸透了一遍又一遍。当夜值守的侍卫、西苑所有的杂役、甚至只是可能路过那片区域的丫鬟小厮,无一幸免。哀嚎声日夜不息,却始终撬不出那个“鬼影”杂役的半点真实信息。所有的证词都指向一个荒谬的结论——那个人,就像从未存在过。
与此同时,另一条更隐秘的调查线也在同步进行。沈玦动用了所有埋藏在暗处的力量,追查宴秋可能的去向,以及那双眼睛改变的真相。
线索断得干干净净。宴秋如同人间蒸发。
直到一份密报呈到沈玦案头。
密报来自南疆,提及一种早已失传的古老蛊毒,名“焚影”。其性极烈,服之如烈火焚经脉,痛苦万分,九死一生。但若能熬过去,不仅能大幅更改容貌体态,更能逆转眸色,深者变浅,浅者……化纯黑。只是代价巨大,即便活下来,也往往寿元锐减,且体内如同埋藏火种,时有反复灼烧之痛。
报告旁边,附上了一小片被特殊药液保存着的、极细微的彩色琉璃残片——与废墟中找到的那片一模一样。经南疆蛊师辨认,此物并非普通眸片,而是用以压制“焚影”蛊毒初期猛烈药性、保护眼球的容器,一旦蛊成,便会自行脱落或被炼化。
啪。
沈玦手中的狼毫笔被硬生生捏断,断木刺入掌心,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密报上,晕染开那片琉璃的图样。
不是易容,不是普通的伪装。
是蛊。是剥皮拆骨、赌上性命和未来的决绝背叛!
为了离开他,宴秋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近乎自我毁灭的道路!
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愚弄、彻底背叛的羞辱感,瞬间淹没了那一点点因为云舒之死而产生的悔恨和痛苦。宴秋怎么敢?他怎么敢用这种方式逃脱他的掌控?他怎么敢用那双他最喜欢看的、像云舒的眼睛,换来如此丑陋的纯黑?!
还有云舒……云舒的死……那个诡异的“杂役”……
沈玦猛地站起身,眼底的血色重新凝聚,比之前更加骇人,更加偏执疯狂。
“他没死。”沈玦的声音冷得像是冰窖里捞出来的刀子,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,又像是告诉自己,“他一定没死。他换了脸,换了眼睛,躲在某个角落……看本王的笑话。”
甚至……云舒的死,会不会也和他有关?那个“杂役”的出现,那番引导他去乱葬岗的话……太过巧合!像精心设计的报复!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就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。
对,是报复。宴秋恨他拿他当替身,恨他大婚,所以用这种手段报复他!害死云舒,让他痛苦,然后自己金蝉脱壳!
所有的愧疚都被这恶意的揣测覆盖、扭曲。沈玦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熟悉的、冰冷的掌控欲和暴戾。
“找。”他对着阴影处下令,声音平静,却蕴含着风暴,“动用一切力量,翻遍整个大胤,也要把这个叛主的奴才给本王抓回来。”
“本王要亲自……问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