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王府的书房,门窗紧闭,厚重的帘幕隔绝了所有天光,只余几盏长明灯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,将沈玦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,钉在满是舆图与密报的墙壁上。
空气里弥漫着陈旧墨锭、干燥灰尘和一丝若有似无的、从沈玦身上散发出的阴郁药味。他瘦了许多,锦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,颧骨凸出,眼窝深陷,唯有那双眼睛,亮得骇人,里面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拗火焰,日夜不熄。
云舒的死,乱葬岗的碎骨,像两根毒刺深扎在心窍,一动就痛彻骨髓。可这剧痛非但没有让他沉沦,反而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,将他所有的偏执和掌控欲锤炼得更加锋利冰冷。
悔恨?或许有过一瞬。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愚弄、被背叛的狂怒,以及一种绝不容许脱离掌控的、根植于骨髓的霸道。宴秋必须回来,必须重新成为那个温顺的、只属于他的影子,必须为这场精心策划的叛逃付出代价。至于代价是什么,沈玦还没想好,但必然要是极致的,足以将那双新得的纯黑眼眸里所有不该有的心思都碾碎成灰的。
“江北水患流民名录,核对完毕,无异常。” “南境新编入军的兵卒档案,已过三遍,无异状。” “西陲商队过往三个月人员记录,排查无果。”
心腹暗卫首领跪在下方,声音平板地汇报着又一次徒劳无功的筛查。全国范围内所有户籍变动、大型人员流动之处,都被沈玦用近乎疯狂的命令筛了一遍又一遍。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那个换了眼睛、换了容貌的人,就像一滴水彻底蒸发了。
沈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个冰冷的紫檀木盒,里面静静躺着那半块从乱葬岗拾回的碎玉,冰凉的边角几乎要嵌进他的指腹皮肉里。
“江南呢?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因长久不说话而显得沙哑干涩,“苏杭二州,最近可有诗会、画舫雅集?”
暗卫首领愣了一下,显然没料到主子会突然问起风雅之事,谨慎回道:“回王爷,春日回暖,苏杭两地此类集会确是多了起来,尤其杭州西湖畔,几家书院和绸缎商牵头办了不少场,以文会友,吸引了不少才子名流……”
“才子名流?”沈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事情,“他算什么东西,也配?”那语气里的轻蔑和怨毒,让暗卫首领头皮一麻,立刻将头埋得更低。
“去查。”沈玦的手指猛地扣紧木盒,发出“咔”一声轻响,“重点查那些突然出现的、画技出众、或是诗文风格……冷峭孤僻的所谓‘寒门才子’。还有,”他顿了顿,眼底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,“留意是否有人的眼睛,特别黑,黑得……不像活人。”
“焚影”蛊毒改变的不只是颜色,报告里说,那是一种深不见底、缺乏生气的纯黑。他记得那夜废墟前,那双眼睛看过来时,里面空茫茫一片,倒映着他的狼狈,却没有任何情绪。
“是!”暗卫首领虽觉此令古怪,却不敢有丝毫质疑,立刻领命而去。
书房门重新合上,将沈玦再次投入一片死寂的昏暗里。他松开木盒,摊开手掌,掌心被碎玉硌出深红的印子。他低头看着那印子,眼前晃过的却是另一只手的模样——指节分明,指尖带着常年握剑和执笔留下的薄茧,曾经温顺地为他研墨铺纸,也曾颤抖着写下“不如归去”。
“呵……”他低笑一声,猛地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掐入印痕之中,“宴秋,你最好藏得够深。若让本王找到……”
后半句化作无声的戾气,在空旷的书房里弥漫开来。
……
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,靖王府庞大的机器再次开动,这一次的目标不再是尸山血海的战场或是波谲云诡的朝堂,而是烟雨朦胧、软红十丈的江南。
无数的眼线被撒入西湖的画舫丝竹、苏州园林的曲径通幽、扬州酒肆的喧闹嘈杂之中。他们拿着模糊的指令,寻找一个画技好、诗文冷、眼睛极黑、可能刚出现不久的年轻男子。
时间一天天过去,反馈回来的消息大多是无用的琐碎。才子们吟风弄月,歌女们弹唱相思,富商们一掷千金,一切都符合江南春日应有的浮华与靡丽。
直到一份来自杭州的密报,夹杂在一堆无关紧要的信息里,送到了沈玦案头。
报上提及西湖边最近小有名气的一位画师,名叫“墨尘”,出现得突然,约是去岁年末才流寓至此,赁了孤山下一处简陋小屋栖身,平日深居简出,靠替人画些扇面、代写书信勉强糊口。画技据说不俗,尤其擅长水墨,笔下山水萧疏,自带一股冷寂之气,与当下流行的甜腻工笔格格不入。但因性情孤拐,不擅交际,并未真正融入那些风雅圈子,只是偶尔能见到他的画流出来。
最关键的是,描述此人时,提及他“双目幽深,墨黑无光,望之令人心凛”。
“墨尘……”沈玦盯着这两个字,反复咀嚼,指尖在那句“双目幽深,墨黑无光”上来回摩挲,几乎要将纸面搓破。
去岁年末。时间对得上。 画技冷峭。宴秋的字画皆是他亲手所教,临摹的是云舒的风格,却总在不经意间带出挥之不去的孤寒意韵。 眼睛…… 沈玦的心脏猛地撞击着胸腔,一股混合着暴怒、兴奋和某种扭曲期待的颤栗感窜遍全身。
是他。一定是他。
那个奴才,竟然真的敢!躲到江南那般风花雪月之地,还附庸风雅地起了个什么“墨尘”的假名!他以为换了眼睛,就能洗掉一身暗卫的烙印,就能变成另一个人了吗?
荒谬!可笑!
沈玦猛地站起身,因动作太急,眼前一阵发黑,他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,呼吸却变得粗重急促。
“备船!”他对着门外厉声喝道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,“即刻南下杭州!”
“王爷,您的身子……”门外侍从惊慌劝阻。
“滚!”一方沉重的砚台被狠狠砸在门上,发出巨响,墨汁四溅,“再多言一句,提头来见!”
沉寂了片刻后,门外响起慌乱远去的脚步声。
沈玦喘着气,胸口剧烈起伏,眼底的血色汹涌澎湃。他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大胤舆图前,手指精准地按在杭州府的位置上,指尖用力,几乎要抠进那柔软的宣纸里。
西湖烟波浩渺,孤山梅影稀疏。
宴秋。
你等着。
本王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