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寂。
比最深沉的夜更浓稠的死寂,沉甸甸地压下来,塞满了沈玦的耳膜,压垮了他的脊梁。他踉跄着,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晕眩,只有榻上那具冰冷蜷缩的轮廓,清晰地烙在视网膜上,带着毁灭性的灼痛。
“王爷……王爷节哀……”嬷嬷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,像隔着水传来,微弱而遥远。
节哀?
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,猛地刺入他麻木的神经末梢。
沈玦猛地抬起头,眼底的血色疯狂翻涌,几乎要滴出血来。他死死盯着那说话的老嬷,又缓缓扫过屋内几个闻声赶来、吓得面无人色的仆从,每一个被他视线触及的人都如同被冰水浇头,瞬间僵直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“节哀?”沈玦重复着这两个字,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磨过锈铁,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,“谁告诉你们……他死了?”
仆从们愕然抬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又惊恐地瞟向榻上那具显然已经毫无生息的躯体。
沈玦却像是完全没看到他们的恐惧和疑惑,他一步步走回榻边,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种诡异的轻柔,伸出手,用指尖极轻地拂开宴秋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,露出下面光洁却冰冷的额头。
“他只是累了,睡得沉了些。”沈玦低声说着,像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对谁解释,语气笃定得近乎偏执,“你们这般吵闹,惊扰了他休息,该当何罪?”
“王、王爷……”一个稍微胆大些的仆役颤抖着开口,试图提醒这显而易见的事实,“他……宴秋大人他……已经凉了……”
“闭嘴!”沈玦猛地扭头,目光如刀,瞬间将那仆役剩下的话斩断在喉咙里。那仆役吓得噗通一声跪倒,再不敢言语。
沈玦转回头,目光重新变得“柔和”,甚至唇角牵起一丝极淡、却扭曲至极的弧度。他拉过滑落一旁的锦被,仔细地、小心翼翼地为宴秋掖好被角,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,生怕惊醒了“熟睡”的人。
“去。”他头也不回地命令,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,“传本王的令,将江南三郡最好的大夫都请来。宫里退下来的那位陈太医,用八百里加急去接!告诉他们,本王的人病了,需要静养,需要最好的药材,不惜任何代价。”
跪在地上的仆从们面面相觑,无人敢动,也无人敢应声。
“都聋了吗?!”沈玦的声音骤然拔高,尖利刺耳,打破了那片刻诡异的平静,暴露出底下疯狂的底色,“还不快去!若延误了病情,本王诛你们九族!”
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屋里。仆从们如梦初醒,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,脚步声慌乱远去的。
屋内再次只剩下沈玦,和榻上那具冰冷的身体。
沈玦缓缓在榻边坐下,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背靠着榻沿。他伸出手,轻轻握住宴秋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。那手冰冷、僵硬,指节分明,曾经能执笔能握剑,如今却只余下死亡的重量和硬度。
他却仿佛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冰凉,只将那手紧紧攥在自己滚烫的掌心里,低下头,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贴上去,试图暖热它。
“别怕,”他低声喃喃,声音温柔得近乎恐怖,“他们都走了,没人吵你了。”
“大夫很快就来,用了药就不难受了。”
“等你好了……本王带你去西山别苑看梅花……你以前……不是说喜欢吗?”他的声音开始断续,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,却依旧固执地说下去,“或者去江南其他地方……你不是喜欢这里的山水吗?我们就不回京城了,好不好?”
他絮絮叨叨地说着,规划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未来,对着一个再也听不到的人。
窗外,天光彻底大亮,明晃晃地照进来,却照不透这屋内的阴冷和绝望,也照不亮沈玦眼底那片彻底沉沦的、疯狂的黑暗。
他紧紧攥着那只冰冷的手,仿佛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,又像是攥着一块将他拖入无底深渊的寒冰。
他拒绝承认。
拒绝承认这场持续了数月的、他亲眼目睹的衰败和死亡。
拒绝承认他所有的强留和手段,最终只加速了这场终结。
更拒绝承认,那个他曾经拥有、却又肆意挥霍的影子,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刻,就彻底地、永远地……消失了。
如今留在这华丽牢笼里的,不过是一具他拒绝放手、执意要暖热的残骸。
而他,大胤权倾朝野的靖亲王,将自己囚禁在了这具残骸旁边,活生生地,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永无止境的活坟。
晨光刺眼,他却只觉得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