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籁俱寂。
唯有秋虫在冷雨洗过的庭院角落里,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、断续的哀鸣,更衬得这深夜死寂沉沉。
外间守夜的嬷嬷鼾声停了一瞬,翻了个身,咂咂嘴,又沉沉睡去,并未察觉里间那持续了数月、令人心悸的微弱喘息声,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了。
天色由最沉浓的墨黑,渐渐透出一种冰冷的蟹壳青。
院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,是轮值的守卫在换岗,甲胄与佩刀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,旋即又归于寂静。
“吱呀——”
院门被从外推开的声音,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。沈玦披着一身晨露的寒气,踏了进来。他昨夜并未安睡,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,心口那股莫名的、越来越强烈的窒闷感驱使他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这里。
院子里当值的仆从见到他,慌忙躬身,脸上带着尚未收敛的惺忪和一丝慌乱。
沈玦看也未看他们,径直走向正房。他的手按在冰凉的雕花门扇上,竟有一瞬间的迟疑,一种近乎怯懦的情绪罕见地掠过心头,被他强行压下。
他用力推开了门。
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生命腐朽后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,几乎令人作呕。屋内光线昏暗,摆设依旧华丽而死气沉沉。
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窗边的贵妃榻。
那个人依旧蜷缩在那里,姿势与他昨日离开时似乎并无不同,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,只露出一个黑色的发顶和一小片苍白的额角。
一切看起来……很正常。
沈玦紧绷的心弦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分,随即又被更大的烦躁取代。他放轻了脚步,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过去。
越是靠近,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是强烈。
太安静了。
安静得可怕。
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汩汩声。
他终于站在了榻前,垂眸看去。
宴秋侧躺着,脸朝着窗户的方向,眼睛闭着,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。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,唇上却反常地带着一点干涸的、暗红色的血痂。
沈玦盯着那张脸,看了很久。
然后,他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,伸出手指,想要去探一探那鼻息。他的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,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小心翼翼。
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苍白皮肤的刹那——
他的动作僵住了。
不必探了。
一种冰冷的、绝对的死寂,已经从那双不再起伏的胸腔里,从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容上,无声地弥漫开来,将他整个人都冻僵在原地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沈玦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,不上不下。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脸,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,找到一点呼吸的微弱气流,找到一点脉搏的跳动。
没有。
什么都没有。
那具躯壳安静地躺在那里,像一尊冷却了千年的玉雕,带着一种彻底终结的、不容置疑的平静。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的、破碎的气音从沈玦喉咙里逸出,像是笑,又像是呜咽。他悬着的手猛地落下,却不是去探鼻息,而是粗暴地抓住了宴秋单薄的肩膀,用力摇晃!
“起来!”他的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疯狂和不愿相信,“给本王起来!别装了!”
手下冰凉僵硬的触感,透过衣料清晰地传来。
那具身体随着他的晃动无力地摆动了一下头颅,又软软地垂落回去,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,没有任何回应。
“听见没有!本王命令你起来!”沈玦低吼着,眼睛赤红,手上力道越来越大,几乎要将那瘦削的肩骨捏碎,“你不是恨我吗?恨我就起来杀了我!装死算什么?!”
回应他的,只有死寂。和因为他粗暴动作而从宴秋唇角再次溢出的一缕暗红血丝,那血丝粘稠,早已冰冷。
外间的嬷嬷早已被惊醒,连滚爬爬地冲进来,看到屋内景象,吓得魂飞魄散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浑身抖如筛糠:“王、王爷……奴婢……奴婢不知……昨夜、昨夜还好好的……”
沈玦猛地回头,赤红的眼睛如同噬人的野兽,死死盯住那嬷嬷:“好好的?你告诉本王这叫好好的?!”他猛地一指榻上,“他什么时候没的气息?!说!”
嬷嬷磕头如捣蒜,涕泪横流:“奴婢、奴婢不知……真的不知……昨夜喂药时还、还咽下去了……后来奴婢就睡了……王爷饶命!王爷饶命啊!”
沈玦胸膛剧烈起伏,呼出的气息滚烫,心口那阵窒闷却变成了尖锐的绞痛。他不再看那嬷嬷,猛地转回头,目光重新落回榻上。
他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力气,抓着肩膀的手指一根根松开,无力地垂落下来。
他缓缓地、踉跄地后退一步,又一步。
目光却如同被钉死了一般,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。
死了。
真的死了。
这一次,不是大火里的传闻,不是乱葬岗的碎骨,不是换了眼睛的逃离。
是真真切切地,死在了他的面前。死在了他打造的这座华丽牢笼里。死在了他日日夜夜的监视之下。
在他最后一次来看他,对他发出无能的咆哮之后。
在他……终于开始感到无措和恐慌之后。
一股无法形容的空洞和冰冷,瞬间席卷了他,比乱葬岗的风更刺骨,比“焚影”蛊毒更灼心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只有眼眶胀痛得厉害,视野开始模糊、旋转。
华丽的房间,跪地求饶的仆人,窗外渐亮的天光,以及榻上那具冰冷、安静、彻底与他无关了的躯壳……
所有的一切,都在他眼前扭曲、崩塌,最后化为一片嗡嗡作响的、令人绝望的空白。
他终究。
还是什么都没能留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