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

那场无声的崩溃之后，别院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而死寂。

沈玦不再试图强迫宴秋进食，也不再絮叨那些虚妄的未来。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，变得异常沉默。但他依旧守在房间里，如同一个日渐枯萎的幽灵，目光空洞地落在宴秋身上，一坐就是一天。

宴秋的衰弱肉眼可见。长期的自我催吐和心力交瘁，让他瘦得脱了形，裹在锦被里几乎看不出起伏。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，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。他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，偶尔醒来，那双纯黑的眸子也是雾蒙蒙的，没有焦点，仿佛灵魂已经提前一步离开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躯壳。

陈太医被允许每日进来诊脉一次，每次出来，脸色都比上一次更沉重。他对着沈玦欲言又止，最终也只是摇头，开些聊胜于无的温养方子。谁都看得出来，榻上那人已存死志，药石无灵。

沈玦看着，听着，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。他没有再发怒，也没有再哀求，只是那眼神一天比一天灰暗，像是被风吹熄的残烛，只剩下一点冰冷的余烬。

直到一个午后。

宴秋难得地清醒了片刻，眼神也比往日清明些。他甚至微微侧过头，视线落在窗外——那里只有一小片被窗棂切割的天空，灰蒙蒙的，没有飞鸟，也没有云。

沈玦捕捉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，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。他几乎是屏住呼吸，看着宴秋极其缓慢地、用尽最后力气般，将手从被子里挪了出来，摊开掌心。

那掌心空空如也，只有纵横交错的掌纹，和瘦削得凸出的骨节。

宴秋看着自己的掌心，纯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，像是释然，又像是……了无牵挂的空茫。

他轻轻动了动苍白的嘴唇，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，却清晰地传入沈玦耳中：

“看……什么都没有了……”

沈玦浑身一震，瞳孔骤缩。

宴秋却不再看他，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灰蒙的天空，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了一下，形成一个近乎虚幻的、解脱般的弧度。

“真好……”

这两个字落下，他摊开的手掌无力地垂落下去，搭在床沿。眼睛也缓缓闭上，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，再也没有睁开。

房间里陷入一种绝对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
沈玦僵在原地，一动不动，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。他死死地盯着那只垂落的手，盯着那张仿佛只是陷入沉睡、却再无生息的侧脸。

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，又仿佛只是一瞬。
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极哑的笑声从沈玦喉咙里溢出来。他慢慢地、慢慢地站起身，走到床边。

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失控地咆哮或崩溃，只是伸出手，极其轻柔地，将宴秋垂落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，仔细地掖好被角。动作小心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。

然后，他俯下身，在宴秋冰凉的、毫无血色的唇上，印下了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的吻。

“是啊……”他直起身，低声呢喃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，“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他转身，走出了这个囚禁了他也囚禁了宴秋许久的房间，对门外肃立的暗卫吩咐，声音平静得可怕：“准备一副最好的棺木。要沉香木的。”

暗卫首领惊愕抬头，对上沈玦那双死水般的眼睛，心中一寒，连忙垂首：“是，王爷！”

“还有，”沈玦继续道，语气没有任何波澜，“去乱葬岗，把……云舒姑娘的遗骸，也请回来。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，好好安葬。”

“是。”

沈玦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个房间，径直走向书房。他处理了积压的公务，条理清晰，决策果断，甚至比以往更加冷酷高效。只是那周身萦绕的死寂之气，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。

棺木很快送来，是上好的沉香木，散发着沉静悠远的香气。

沈玦亲自替宴秋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月白色衣袍，不是暗卫的服饰，也不是模仿任何人的款式，只是简洁素雅。他将他小心地放入棺中，动作轻柔，没有惊动那仿佛只是安睡的容颜。

他没有举办任何仪式，也没有通知任何人。在一个天色阴沉的清晨，一架朴素的马车载着沉香木棺，在一队精锐暗卫的护送下，悄无声息地驶出了京城。

沈玦没有跟随。他站在王府最高的望楼上，看着马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，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伶仃。

他履行了对宴秋最后话语的“承诺”——放他离开。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。

此后，靖王爷沈玦仿佛变了一个人。他依旧是那个权势滔天、手段狠辣的王爷，但眼中再无波澜，性情也越发阴晴不定。他遣散了府中所有与云舒容貌或性情有丝毫相似的仆从，烧毁了所有相关的画像和物品，甚至下令推倒了那处别院，仿佛要将过去的一切彻底抹去。

他不再碰触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事物，只是偶尔，在夜深人静时，他会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，摩挲着一块半碎的蝶形玉佩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，一坐就是一整夜。

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或许是想起了那个雪夜，他亲手推开的身影。

或许是想起了大婚之夜，那双纯黑眼眸里的冰冷决绝。

又或许，只是想着一句消散在风中的叹息——“真好……”

他得到了天下，失去了所有。

他用尽手段想要抓住的影子，最终化作了指间流沙，和心头永世无法愈合的腐疮。

这场始于替身、终于毁灭的纠缠，最终留下的，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，和一个在权力巅峰孤独腐朽的灵魂。

（正文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