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章

那字迹还带着点孩子的稚气，笔画却已经有了后来锋利的雏形。

　　上面写着：

　　「2015年7月25日，姐姐告诉我她要去国外了。我想去再见她一面，但她没有同意。今天她走了，我很难过，哭了很久。奶奶说，姐姐是去国外读书了。她会变得非常优秀。所以我也要努力学习，也要变得非常优秀。」

　　朱怡欣的指尖，轻轻按在了“哭了很久”那几个字上。

　　一个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
　　十二岁的柏欣妤，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老宅里，为她的离开哭得那么伤心，却又倔强地在本子上写下要变优秀的话。

　　喉咙骤然发紧，一股酸涩直冲鼻腔，愧疚感压得她喘不过气。

　　她当年那么狠心，执意不见最后一面，不就是怕自己一看到那张脸，就心软，就再也走不成了吗。

　　她接着往后翻。

　　日记的日期跳跃很大，下一页的字迹成熟了不少，已经很接近现在的样子了。

　　「2018年4月26日。今天我们班有人谈恋爱，被老师抓到了。我和那个女生聊了聊关于恋爱的事。她跟我说了很多。我确定了，我对姐姐的感情是爱情。」

　　十五岁，朱怡欣的嘴角扯了一下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

　　原来那么早……，那么早，柏欣妤就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。

　　「2021年1月25日，今天我满十八岁了，马上让人给我办了签证，签证下来之后我就可以去找姐姐了。我已经和姐姐六年没联系了。这次我一定要和姐姐好好亲近一下。」

　　「2021年3月11日。今天我在伦敦，她的学校附近，见到她了，我本来想上前找她，却看到一个男生拿着花走向她。说了几句话后，姐姐接过了花。我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，只好离开。那个人是她男朋友吧？果然只有我还记得我们曾经的约定。怪不得这些年她一直没有联系我。」

　　朱怡欣的呼吸停了一瞬，大脑嗡的一声，一片空白，然后，一段被尘封的记忆猛地撞了进来。

　　那天……，是她的室友，那个英国姑娘琳娜，那会儿正被一个叫David的男生追得紧。那天David捧着花堵在宿舍楼下，可琳娜急着要去图书馆查资料，就拜托刚好下楼的朱怡欣帮忙把花带上去。

　　她当时连David长什么样都没看清，客套话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，纯粹是出于礼貌，才接了那束花。

　　那花后来在客厅放了好几天，蔫了才被扔掉，她还嫌弃过占地方。

　　怎么会……

　　她怎么也想不到，就这么一个自己早就忘到九霄云外的举动，竟然被大老远跑来找她的柏欣妤看在了眼里。

　　隔着人群，隔着那么远的距离，就那几秒钟的画面，在柏欣妤眼里，就成了男女朋友之间的互动了。

　　这个误会，就这么成了她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，一卡就是这么多年。

　　一阵心悸袭来，只觉得这事儿荒唐透顶。

　　她立刻摸出手机，飞快地在通讯录里翻找。

　　“琳娜”。

　　她拨了过去，同时按下了录音键。

　　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，背景有些吵，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女声传来，一听就是被吵醒了。

　　“Hello?”

　　“琳娜？是我，朱怡欣。”

　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。

　　“朱？天呐，好久没联系！怎么突然打电话？伦敦现在可是凌晨……”

　　琳娜的声音清醒了些，透着惊讶。

　　“抱歉，吵你睡觉了。我就问一件事，问完就挂。”

　　朱怡欣的语速很快。

　　“你还记不记得，2021年3月份左右，在咱们伦敦公寓楼下，是不是有一次有人送花给你，是我帮你拿上楼的？”

　　“2021年3月？”

　　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，像是在回忆。

　　“哦！对！是有这么一次！就是那个追我的David！他可太热情了！”琳娜恍然大悟。

　　“我记得那天我快迟到了，要去图书馆赶论文，他非要送花，我实在没工夫搭理，就拜托你帮我拿上去了。那花后来在客厅放了好几天，都蔫了，你还吐槽说占地方呢。怎么了？突然问起这陈年旧事？”

　　“没什么，就是突然想起来，有点记不清了，谢了琳娜，真不好意思，回头再聊。”

　　朱怡欣没再多说，迅速挂了电话，看着刚刚的琳娜的录音，要和柏欣妤解决这个误会。

　　朱怡欣的视线落回到日记本上，她家的小朋友，当时是怀着多大的忐忑和期待，跨越千里来找她。

　　结果呢？就看到这个误会，她又是带着一颗怎样破碎的心，一个人坐上了回国的飞机的呢。

　　她的手指抖得厉害，翻过这一页，没有日期，只有几行字，笔迹用力到快要划破纸背。

　　「为什么呢？我到底做错了什么？为什么在我身边的人最后都要离开我呢？为什么她们都不要我，爸妈是，朱怡欣也是！」

　　每一个字，都重重地砸在朱怡欣心上。

　　柏欣妤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海外，对她不闻不问，这是她心底最深的一道伤。

　　而自己当年的不告而别，后来的断了联系，也伤害了她吧。

　　但这些竟然也被她归结于是自己的“错”？

　　心脏骤然一缩，一阵闷痛让她几乎没法呼吸，错了，她真的错了，当年的她要是没那么固执的离开，是不是柏欣妤就不会如此难过。

　　她忍着心口的抽痛，继续翻页。

　　后面连续几页，日期都是同一个。

　　4月22日，她的生日。

　　2022年4月22日，「今年不要再喜欢朱怡欣了。」

　　2023年4月22日，「今年不要再喜欢朱怡欣了。」

　　2024年4月22日，「今年不要再喜欢朱怡欣了。为什么！为什么做不到」

　　后面还紧跟着一页，字迹潦草得不成样子。

　　「为什么！为什么做不到！我做不到不喜欢朱怡欣。要不然我去国外，把她抓回来，绑到我身边吧，哪怕她不喜欢我，只要能让她留在我身边！不行啊，那样朱怡欣会哭的吧，我还是想看她笑的。可是为什么她也不要我了呢！」

　　朱怡欣的手指抚过那些挣扎的字迹，眼泪再也止不住，一滴滴砸在纸上，晕开墨迹。

　　她吸了口气，翻到最后一页。

　　字迹很乱。

　　「我的思想很危险，糟糕的情绪越控制不住了。去看了一位心理医生，他说，我这种情况，一种方法是把当下的想法清晰地写出来，然后封存起来。给自己一种‘事情已经过去了’的心理暗示，试试看吧，不知道有没有用。」

　　翻过这页，还有最后一段。

　　「没什么用。不过写出来之后，我每次烦躁的心情会好一点。写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一楼的秘密基地了。我偶尔过去一趟。只有待在那里的时候，我才能感受到我没有被朱怡欣抛弃！」

　　没有更新的内容了，朱怡欣合上日记本，她就那么坐着发呆，她脑子里乱成一团，又心疼又愧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