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镜昏黄,像蒙着一层散不去的阴翳。镜中映出一张少女的脸,苍白,瘦削,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,眼尾微微上挑,天然一段风流,此刻却盛满了冰碴子般的寒意。
那是江浸月的眼睛。
她死死盯着镜中人影,指节用力到发白,几乎要捏碎镜框边缘冰冷的黄铜。屋外风雨如晦,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棂上,噼啪作响,压不住灵堂隐隐传来的哭嚎。父亲江为年,那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,此刻正一动不动的躺在灵柩里
何之晴“浸月!”
门被猛地撞开,一股湿冷的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脂粉香气卷了进来。继母何之晴站在门口,发髻微乱,精心描画的眉眼间不见平日的温婉,只剩下毫不掩饰的焦躁与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。她身后跟着两个粗壮的婆子,面无表情,像两尊门神,堵住了所有退路。
何之晴时辰到了
何之晴的目光如毒蛇的信子,冰凉地舔过江浸月镜中的脸庞,最终落在她披散在肩后、如墨缎般的长发上。那眼神,没有丝毫属于母亲的温度,只有一种评估物件的审视。
何之晴的声音又尖又利,刮得人耳膜生疼,她几步上前,不容分说地一把攥住江浸月一缕冰凉的发丝,力道之大,扯得头皮一阵刺痛。
何之晴江家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,母亲为你说了门亲事,刘公子一点也不嫌弃你,你嫁过去能过得幸福,家里也能好起来
何之晴的脸凑得极近,扭曲的五官在昏暗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,压低的嗓音如同毒蛇的嘶鸣,她冰冷的指尖狠狠戳在江浸月单薄的肩胛骨上,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,
何之晴“听着,由不得你拒绝”
何之晴“你不嫁江家就彻底完了!明白吗?!”
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凿子,狠狠凿在江浸月心上。江家的命运,此刻成了悬在她颈上的利刃。
江浸月明白
两个字从齿缝里挤出,轻飘飘的,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。
何之晴猛地一扬手关上了房门,烛火被带起的风搅得剧烈晃动,墙上江浸月的身影猛地扭曲拉长,又骤然收缩,如同江浸月瞬间被斩断的过往
何之晴嘴角噙着一丝刻薄。待江浸月收拾停当,她下巴一抬,旁边一个婆子立刻递过来一套喜服
何之晴“穿上吧,明日就是娶亲的日子”
何之晴的声音淬着冰渣
说完,何之晴让身旁的婢女将江浸月手脚绑住
何之晴离开后,江浸月三下五除二的解开桎梏
脱下喜服,粗糙的布带一圈圈紧紧缠绕在胸前,束平所有属于少女的柔软曲线,紧得几乎窒息。宽大的灰褐色男式短褐套在身上,空落落的。她动作僵硬,却异常迅速,将那些残余的、碍事的碎发用布条紧紧勒在头顶
跳出江家的围墙后,江浸月轻轻地说了一句
江浸月“母亲,我走了”
江府那最后一点昏黄的灯火被彻底隔绝在高墙深院之内。江浸月站在狭窄、湿滑的青石巷弄里,单薄的肩头承受着瓢泼大雨无情的鞭笞。雨水冰冷刺骨,瞬间打透了粗陋的短褐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,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,直往骨头缝里钻。
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。朱漆大门紧闭,门楣上曾经煊赫的“江府”匾额,在风雨飘摇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颓败。那个地方,十六年来从未给过她真正的温暖,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坟墓,埋葬了她所有懵懂的希冀和属于“江浸月”的身份。
#江浸月(我不信……)
在江浸月的记忆里,江为年是个不苟言笑的父亲,总是默默的对自己好
几天前,江为年回京上朝却被弹劾,罪名通敌叛国,证据指向不明,而江为年的副官却站出来作为人证指认。皇帝力挺江为年,夜里,宫里传来口谕召见江为年,回来后,江为年交了虎符,自刎在家中
京中议论纷纷,大都说江为年是需要面对圣上
虎符交到了沈贵妃哥哥沈劲松手中
……
深吸一口气,混杂着雨水腥气和尘土味道的冰冷空气呛入肺腑,激得她一阵猛咳。她裹紧了身上湿透的粗布衣,将那个轻飘飘、毫无分量的包袱死死抱在胸前,仿佛那是仅存的一点凭依。然后,她迈开脚步,一头扎进迷蒙的雨幕和深不可测的夜色里。
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泥泞,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锋上。雨水顺着帽檐淌下,模糊了视线。街巷空无一人,只有风雨的呼啸声在耳边盘旋,如同无数怨鬼的呜咽。她刻意模仿着记忆里见过的那些粗野脚夫或落魄书生的步伐,肩膀微微塌着,脖颈努力前伸,试图掩盖那过于纤细的颈项线条。冰凉的雨水顺着额角滑落,渗进嘴角,咸涩得发苦。
不知走了多久,双腿早已麻木得不似自己的。当穿过一片死寂的荒废菜园时,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黑沉的天幕,瞬间照亮了前方。
她抬起手,胡乱抹了一把脸,却抹不去心头那沉甸甸的石头。这风雨飘摇的帝京,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样。江府母亲冷漠是冰,而这外面的世界,是淬了毒的刀。
天边泛起一层死鱼肚般的灰白时,江浸月终于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,踉跄着抵达了城西校场。巨大的辕门像巨兽张开的嘴,黝黑而压抑。门楣上高悬的“募”字旗被雨水打湿,沉重地垂着,颜色暗沉如血。辕门两侧,矗立着披甲执锐的卫兵,如同两尊冰冷的铁俑,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铁盔和甲叶不断淌下,眼神锐利如鹰隼,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身影。
辕门内,早已排起了几条歪歪扭扭的长龙。应募的人群大多是青年,也有衣衫褴褛的苦命人,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瑟缩在人群中,被雨水冻得嘴唇发紫。空气里弥漫着汗臭、湿透的霉布味、牲畜的臊气,还有一种浓烈的、铁锈般的味道——那是雨水冲刷着无数士兵踩踏过的泥泞地面,翻涌出的陈年血气。
江浸月低着头,混入了其中一条队伍。她竭力模仿着周围那些人的姿态。
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,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泥水的搅动声和压抑的咳嗽、低语。终于轮到她。
一张油腻腻的条案后面,坐着个络腮胡子的军需官,眼皮耷拉着,满脸不耐,手指关节粗大,指甲缝里嵌着黑泥。他头也不抬,粗声粗气地问:
士兵“姓名?籍贯?年纪?”
江浸月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,:
江明“江明。京都人,十七。”
她飞快地报出伪造的身份
这个身份证明是她找那人做的,应该是不会出纰漏
士兵十七?
军需官终于抬起眼皮,浑浊的小眼睛狐疑地在她过于单薄、湿漉漉的身上扫视,像在掂量一块砧板上的肉
士兵“瘦得跟麻杆似的,风一吹就倒了吧?能扛得动刀枪?”
他嗤笑一声,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旁边几个负责登记的文书和维持秩序的兵卒也哄笑起来,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逡巡。
屈辱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,烧得江浸月耳根滚烫。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,尝到浓烈的血腥味,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意。她强迫自己更低地垂下头,露出脖颈后面一小截苍白细腻的皮肤,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:
江明“回军爷的话,小的……小的打小身子骨是不太结实,但、但有一把子力气,也能吃苦。……”
士兵“哼,也就是战况要紧,才轮得到你这种病秧子参军。”
军需官不耐烦地挥挥手,像赶苍蝇,
士兵“行了行了,别在这杵着碍眼!下一个!”
他随手拿起一块削尖的、浸着墨的薄木片,用刀在上面飞快地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——那是她的军牌。然后抓起一小块粗砺的、染着污渍的麻布,连同木片一起,粗暴地塞到江浸月怀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