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流儿是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踏上故土的。
咸涩的海风裹着硝烟味扑面而来,码头上不见昔日的喧闹,只有几艘挂着膏药旗的军舰如黑铁巨兽般趴伏在港口。他攥紧了手中那只沉甸甸的藤箱——里面装着他东京帝大机械工程系的毕业证书,还有几本边角磨得发亮的德文技术手册。离家三载,他原想用这些敲开实业救国的大门,可眼前这片焦黑的土地、坍塌的屋舍、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混杂的气味,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他心口。
他踩着碎石瓦砾往镇子里走。青石板路裂开了狰狞的缝隙,路旁那棵百年老槐被拦腰炸断,焦黑的枝桠无力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。几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蜷缩在断墙下,眼神空洞,怀里抱着早已没了声息的孩子。一个断了腿的老汉拖着半截身子爬行,身后拖出一道暗红的血痕。江流儿胃里一阵翻搅,几乎要呕出来。这不是他记忆里桨声灯影、书声琅琅的江南水乡。这是一座被利爪撕碎、被烈火舔舐过的坟场。
“阿爹!阿娘!”他嘶哑地喊着,跌跌撞撞冲向镇西头那条熟悉的巷子。巷口那家飘着桂花香的糕饼铺子只剩半堵焦墙,招牌碎成了几块,沾满泥污。越往里走,心越沉。终于,他看到了自家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——门板斜挂在门框上,像被巨力撕扯过,门楣上父亲手书的“耕读传家”匾额断成两截,砸在门槛外的血泊里。
他冲进院子。水缸碎了,金鱼干死在泥地上。书房里,父亲视若珍宝的线装书被撕得粉碎,混着泥浆和污血,糊满了青砖地。他疯了一样扑向内室,掀开那扇歪倒的屏风——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母亲蜷在冰冷的砖地上,灰布衫被血浸透了大半,一只枯瘦的手还死死攥着半截没纳完的鞋底。父亲伏在她身旁,后心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早已凝固发黑,他至死都伸着手,像是想护住什么。角落里,小妹常坐的那架旧纺车散了架,几缕染血的棉线缠在断裂的木轴上,像无声的控诉。
江流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。藤箱从手中滑落,沉重的德文书册散了一地。他没有哭,只是浑身抖得厉害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一股腥甜涌上喉头。他伸出手,颤抖着去碰父亲冰冷的脸颊,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暗红。那血,是冷的。冷得像这江南腊月的风,直往他骨头缝里钻。
与此同时,数十里外的军用码头,一艘飘扬着旭日旗的运输舰缓缓靠岸。
黑木信介站在甲板上,一身笔挺的帝国陆军技术中佐军服,肩章上的金星在昏沉的天色下闪着冷硬的光。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,扫视着这片陌生的土地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、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气味,与他记忆中樱花飘落的东京帝大校园恍如隔世。
舷梯放下,一队队荷枪实弹、神情肃杀的士兵鱼贯而下,皮靴踏在栈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。黑木跟在几名高级军官身后,步态从容。他手中提着一只精致的黑色皮质工具箱,里面是他视若珍宝的精密测量仪器和工程图纸。他是帝国陆军省特派的技术专家,此行任务明确:修复被支那抵抗分子破坏的铁路枢纽与通讯线路,确保帝国军队这条钢铁动脉的畅通无阻。
“黑木中佐!”一名少尉快步上前,啪地立正敬礼,“野战指挥部已为您备好临时技术室,藤泽大佐请您即刻前往,评估七号铁路桥的损毁情况。”
黑木微微颔首,声音平淡无波:“知道了。”他抬眼望向远处。暮色中,城镇的轮廓模糊不清,只有几处未熄的余火在黑暗中明灭,像野兽不怀好意的眼睛。一阵风吹来,除了海腥和煤烟,他似乎还嗅到了一丝……极其淡薄、却令人极不舒服的铁锈味?他蹙了蹙眉,下意识地紧了紧风纪扣。
吉普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前行。窗外景象飞速掠过:烧得只剩骨架的房屋,被炸断的电线杆歪斜地挂着几根残线,田野荒芜,水塘浑浊。偶尔能看到一队士兵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平民走过,皮鞭抽打皮肉的闷响和压抑的呜咽声隐约传来。黑木的目光落在工具箱光滑的皮面上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搭扣。技术是纯粹的,是逻辑与精密的化身。修复桥梁,恢复通讯,让帝国的意志得以高效传达,这才是他的使命。至于窗外那些……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那份刚收到的损毁报告上。图纸上清晰的断裂标记和应力分析数据,远比那些混乱的景象更能让他感到平静。
江流儿不知道自己在那片浸透了亲人鲜血的废墟里跪了多久。
直到一阵刺骨的夜风卷着灰烬吹进破败的窗棂,他才猛地打了个寒噤。他踉跄着站起身,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家。父亲的算盘珠子散落一地,母亲绣了一半的帕子上,那朵并蒂莲只绣了一半,殷红的丝线像凝固的血滴。他弯腰,捡起一枚滚落在血泊边缘的算盘珠,冰冷的珠子沾着黏稠的血污,硌得他掌心发痛。
他走到院角的井边,木桶早已碎裂。他徒手掬起一捧浑浊的井水,胡乱抹了把脸。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,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水影里映出一张苍白扭曲的脸,眼底是烧红的炭火,是刻骨的恨。他死死攥紧了那枚染血的算盘珠,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。
“啊——!”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死寂的夜空,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。紧接着是几声粗暴的喝骂和零星的枪响。
江流儿浑身一僵,猛地矮身躲到半塌的灶台后。他屏住呼吸,透过残破的砖缝向外窥视。几个端着刺刀的日军士兵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,老者挣扎着,被一枪托砸在额角,鲜血顿时糊了满脸。一个士兵狞笑着,用刺刀挑开老者紧紧护在怀里的包袱,几个干硬的窝头滚落在地,被皮靴无情地碾碎。
畜生!
江流儿咬破了嘴唇,血腥味在口中弥漫。他死死盯着那些士兵,盯着他们肩上冰冷的刺刀,盯着他们脸上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。东京帝大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齿轮、流畅的公式、关于工业救国的雄心壮志……在这一刻,被眼前赤裸裸的暴行碾得粉碎。
他低下头,看着掌心那枚染血的算盘珠。父亲的算盘,曾拨弄过多少米粮账目,承载着一个家温饱的希望。如今,珠子冰冷,沾着亲人的血。他缓缓合拢手掌,将那枚珠子紧紧攥住,仿佛要将所有的恨、所有的痛、所有被碾碎的理想,都狠狠攥进这小小的、坚硬的核心里。
家没了。国破了。
书斋里的机械图纸救不了这片被铁蹄践踏的土地。
他需要另一种力量。一种能撕裂这黑暗,能焚毁这暴行的力量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父母冰冷的遗体,目光扫过小妹散落的棉线。没有眼泪,只有眼底一片烧干的荒原。他弯下腰,从散落一地的德文书册中,捡起一本封面印着齿轮与闪电标志的《爆破力学原理》。然后,他脱下沾满血污的西装外套,裹起那本沉甸甸的书,转身,像一道沉默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。
码头方向,一声悠长而冰冷的汽笛划破夜空。
黑木信介刚刚结束与藤泽大佐的初步会晤。走出那间临时征用的、还残留着前主人墨香的指挥部书房,他站在廊下,下意识地望向汽笛声传来的方向。运输舰巨大的黑影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。他深吸一口气,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似乎更浓了些。他推了推金丝眼镜,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块怀表。表壳冰冷,秒针规律地跳动。时间,是技术精确度的基石。他需要尽快投入工作,修复那些被破坏的“秩序”的象征。至于这片土地上弥漫的悲鸣与血气……他再次选择了忽略。那不在他精密仪器的测量范围之内。
他转身,走向为他准备的、灯火通明的临时技术室。那里有图纸,有仪器,有他熟悉的、可以掌控的逻辑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