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呜咽，掠过七里荡荒芜的芦苇丛，卷起细碎的雪沫，扑在脸上像针扎。
江流儿伏在冰冷的河滩淤泥里，嘴唇冻得发紫，手指却滚烫。他死死盯着前方——那座横跨黑水河的“虹桥”，在惨淡的月色下，如同一条僵死的钢铁巨蟒。桥墩粗壮，钢梁交错，是日军南下运兵运粮的咽喉要道。桥头碉堡的探照灯柱，像鬼眼一样来回扫视，光带扫过结冰的河面，映出刺刀般锋利的寒芒。
“看清了？”身旁一个黑影低语，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。是老耿，地下组织派来接应他的老交通员，脸上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。“鬼子巡逻队每半小时一趟，桥墩第三根水下三米处，有老伤疤，那是早年洪水冲的，结构最弱。炸药就安那儿。”
江流儿没说话，只是更紧地攥了攥怀里的油布包。包里是几块沉甸甸的、用蜡纸层层裹紧的黄色块状物——老耿他们用土硝、木炭，还有从鬼子仓库里“顺”出来的硝酸铵化肥，在铁锅里熬煮、冷却、捶打出来的土炸药。威力不大，但胜在无声无息。他脑子里飞快闪过《爆破力学原理》上的公式，计算着药量、位置、水流冲击力对爆炸效果的影响。冰冷的数字，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武器。
“灯过去了！走！”老耿猛地一推他肩膀。
江流儿像狸猫般窜出，贴着河岸陡坡的阴影滑下，无声无息地没入刺骨的河水中。寒意瞬间刺透骨髓，激得他几乎窒息。他咬紧牙关，凭着机械师对结构的精准判断，潜向那处暗藏裂痕的桥墩。水下浑浊，钢筋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怪兽的肋骨。他摸索着，指尖触到那道冰冷的、凹凸不平的旧伤疤。就是这里！
他解下油布包，用浸透桐油的麻绳将炸药块牢牢捆扎在裂缝最深处。动作迅捷而稳定，每一个绳结都打得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。冰冷的河水裹挟着他，时间仿佛凝固。远处隐约传来皮靴踏地的声响，是巡逻队！他心头一紧，手下动作更快。最后一根导火索嵌入雷管，引线沿着桥墩缝隙向上延伸，没入岸边一处不起眼的芦苇根下。做完这一切，他猛地蹬水，潜回岸边，浑身湿透，冻得牙齿打颤。
“成了？”老耿一把将他拉上河滩。
江流儿点头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，眼底却燃着两簇冰冷的火。他望向那座沉默的钢铁巨兽，仿佛看到它被拦腰撕裂的模样。
“轰——隆——！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，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。
不是惊天动地的爆鸣，更像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痛苦呻吟。七里荡的冰面剧烈震颤，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。那座横跨黑水河的虹桥，猛地向下一沉！第三根桥墩处，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裂的钢筋和巨大的混凝土块冲天而起，形成一道污浊的水柱。粗壮的钢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，扭曲、变形，桥面像被巨人踩了一脚，从中部塌陷下去，形成一个巨大的、狰狞的V字裂口。断裂的枕木和铁轨悬在半空，如同怪兽被撕裂的肢体。
浓烟与水雾弥漫开来，遮天蔽日。桥头碉堡的警报器凄厉地嘶鸣起来，鬼子兵慌乱地跑动，枪声零落地响起，像受惊的乌鸦在聒噪。
几小时后，天光大亮。
几辆插着膏药旗的军用卡车卷着烟尘，急停在断桥残骸前。车门打开，黑木信介踏着皮靴走下。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军服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，扫过眼前这片狼藉。断裂的钢梁扭曲成怪异的形状，混凝土碎块散落一地，浑浊的河水还在不断冲刷着巨大的创口。
藤泽大佐脸色铁青，像一块生锈的铁板，咆哮着训斥几个垂头丧气的工兵军官。黑木没有理会那些噪音，他径直走向断桥边缘，蹲下身，戴上雪白的手套，仔细查看那些暴露在外的断裂面。手指拂过粗糙的混凝土茬口，又捏起一小撮爆炸残留的黑色粉末，在指尖捻开。粉末细腻，带着一股刺鼻的硝石和硫磺混合气味，绝非日军制式炸药。
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第三根桥墩的水下部分。那里，几根被炸断的钢筋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暴露出来。他注意到，钢筋断裂处并非完全被暴力撕扯开，有几处断口边缘相对平整，甚至能看到细微的、规则的刻痕——那是被某种锐器精确切割过的痕迹！切割点，正好位于结构最薄弱的应力集中区。
黑木的眉头深深锁紧。这手法……太熟悉了。精准、高效、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。他见过这种风格——在东京帝大机械工程系的实验室里，在那个总是沉默寡言、却总能用最简洁方式解决复杂难题的中国留学生江流儿手中！他设计的模型，他绘制的图纸，他拆卸精密仪器时那种举重若轻的精确感……
黑木站起身，摘下沾满污迹的手套，望着那狰狞的断口，眼神复杂。技术本身没有国界，但当它被用来撕裂帝国的动脉时……他感到一种冰冷的寒意，顺着脊椎爬升。这绝不是普通的抵抗分子所为。这手法背后，是一个极其危险、极其了解结构弱点的幽灵。他下意识地望向那片在寒风中摇曳的、无边无际的芦苇荡，仿佛能感觉到，有一双同样冷静、同样锐利的眼睛，正穿透重重迷雾，冷冷地回望着他。
“黑木中佐！”藤泽大佐的咆哮打断了他的思绪，“限你三天！三天之内，必须给我恢复通车！否则……”
黑木转过身，脸上已恢复惯常的平静无波。他微微颔首，声音听不出情绪：“藤泽大佐，修复方案需要重新评估。破坏者……很专业。我需要更详细的勘察数据。”他重新戴上金丝眼镜，镜片后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废墟深处，那个残留着精准切割痕迹的断口。那个名字，在他心底无声地滑过——江流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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