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城,秦淮河畔。
暮春的细雨像一张湿漉漉的灰网,笼着画舫残灯,也笼着这座半陷敌手的六朝金粉地。脂粉香混着硝烟味,丝竹声里夹着零星的枪响,构成一种奇异而扭曲的繁华。临河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,窗棂上贴着褪色的“云来茶馆”字样。堂内光线昏暗,茶客寥寥,空气里浮动着陈年茶梗的涩味和一种压抑的寂静。
二楼雅间,小百合(化名白合)临窗而坐。她穿一身素净的月白旗袍,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,乌发松松挽起,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。指尖捏着一只薄胎白瓷杯,杯中是上好的碧螺春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镜片后的眼神。窗外,一艘挂着“皇军慰安所”牌子的画舫缓缓驶过,舫内隐约传来女子凄婉的歌声和粗野的调笑。
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、极冷的弧度,像冰面上掠过的一道寒光。优雅,是她的武器,也是她的伪装。这间“云来茶馆”,是她精心挑选的猎物——一个疑似地下抵抗组织传递情报的节点。老板周伯,那个总是一脸和气、眼神却过分精明的老头,就是她蛛网上的第一只飞虫。
“白小姐,您的茶凉了,给您续上?”周伯端着铜壶,佝偻着腰进来,笑容可掬。
“有劳。”小百合声音轻柔,带着恰到好处的吴侬软语腔调。她放下茶杯,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周伯袖口——那里沾着一点极淡的、新鲜的墨迹。她记得,刚才楼下并无客人写字。
“周老板,方才楼下那位穿灰布长衫的先生,可是常客?我看他行色匆匆,连茶都没喝完就走了。”小百合状似闲聊。
周伯添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壶嘴的水线微微晃了晃。“哦,那位啊……是城西米行的账房先生,常来,性子急。”他笑着遮掩,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小百合不再追问,端起茶杯,轻轻吹着热气。镜片后的目光,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周伯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。恐惧,掩饰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。她放下茶杯,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,发出极有韵律的嗒嗒声,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钟摆。
与此同时,城南一条幽深潮湿的弄堂里。
方百花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,快步穿行在迷宫般的巷道中。雨水顺着青瓦屋檐滴落,敲打着伞面,也敲打着她紧绷的心弦。她刚从金陵女中下课,蓝布旗袍下摆沾了些泥点,怀里紧紧抱着几本英文教材和一个不起眼的藤编书匣。书匣夹层里,藏着一卷用米汤密写的城防图草图——这是她第一次独立传递情报。
弄堂深处,一扇虚掩的乌木门后,是组织的秘密联络点——“慈济药铺”。她深吸一口气,正要推门,脚步却猛地顿住。药铺门口的青石台阶上,散落着几片新鲜的、踩碎的草药叶子。空气里,除了熟悉的药香,似乎还飘着一丝极淡的……皮革和枪油混合的冷硬气味?
她心下一凛,立刻后退半步,将身影隐入旁边一户人家凸出的门廊阴影里。心跳如鼓,她强迫自己冷静。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:药铺对面的裁缝铺,二楼窗户紧闭,帘子却微微晃动了一下;弄堂口,一个卖麦芽糖的小贩,眼神却总往药铺方向瞟,糖担子旁的地面异常干净,不像久坐的样子。
陷阱!
方百花瞬间做出判断。她不动声色地转身,仿佛只是走错了路,脚步自然地拐向旁边一条更窄的岔道。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倾斜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她能感觉到,身后似乎有几道目光黏了上来,如同冰冷的蛇信。
她加快脚步,却不显慌乱。走到岔道尽头,是一堵高墙。她毫不犹豫地拐进墙边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。身后,脚步声明显急促起来。方百花迅速将藤编书匣塞进一堆废弃的竹篓深处,又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盒胭脂,用指尖沾了,胡乱在教材扉页上画了几朵歪歪扭扭的花,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,迎向追来的两个便装男子。
“站住!干什么的?”其中一个瘦高个厉声喝问,手已按在腰间鼓囊处。
方百花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少女的惊慌和无措,抱着书本的手微微发抖:“我……我回家,走错路了……”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哭腔。
另一个矮胖的便衣凑近,狐疑地打量着她怀里的书:“女学生?哪个学校的?这书……”
“金陵女中的。”方百花怯生生地回答,翻开扉页,露出那几朵“涂鸦”的胭脂花,“先生,我、我真的走错了……”
矮胖子瞥了一眼那幼稚的涂鸦,又看看她清秀脸庞上真实的慌乱,眼中的警惕消了几分。瘦高个却没那么好糊弄,目光如钩子般在她身上扫视:“这条死胡同,可不是回家的路!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方百花急得眼圈发红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“我害怕……刚才好像有人跟着我……”她慌乱地指向弄堂口方向,语无伦次。
就在这时,弄堂口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哨音!显然是药铺那边动手了。两个便衣脸色一变,瘦高个狠狠瞪了方百花一眼:“快滚!别在这碍事!”两人不再理会她,拔腿就朝药铺方向冲去。
方百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长长地、无声地吐出一口气。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。她迅速抹去眼角的湿意,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。她没有立刻去取书匣,而是快步走出死胡同,混入街上慌乱的人群中,消失在小巷深处。
“云来茶馆”二楼。
小百合依旧端坐窗前,杯中的碧螺春早已凉透。楼下传来粗暴的砸门声、呵斥声和压抑的哭喊。很快,楼梯响起沉重的脚步声。两名黑衣特工架着脸色惨白、嘴角渗血的周伯上来,粗暴地将他掼在地上。
“白小姐,人抓到了!老东西还想烧东西!”一个特工递上一叠被水浸湿、墨迹晕染的残破纸片,还有半截没烧尽的密码本。
小百合没有看那些东西,目光落在周伯身上。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,但深处,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……释然?
“周老板,”小百合的声音依旧轻柔,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,“那位‘账房先生’,还有刚才那个……走错路的女学生,你认识吗?”
周伯猛地抬起头,嘴唇哆嗦着,却死死咬紧牙关,一个字也不肯吐露。
小百合微微一笑,那笑容美得惊心,也冷得刺骨。她伸出纤长的手指,拈起一片湿透的残纸,上面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“……城南……药铺……”。她指尖轻轻一捻,纸片化作湿烂的纸泥。
“没关系。”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楼下被押上囚车的周伯,以及远处金陵城灰蒙蒙的天空。“蛛网已经张开。一只飞虫落网,只会引来更多。”她轻轻拂去旗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仿佛拂去一粒尘埃。
“通知特高课,”她声音陡然转冷,不带一丝温度,“城南所有药铺、诊所,重点监控。特别是……女学生。”她镜片后的目光,穿透雨幕,投向城市深处,仿佛锁定了那个消失在巷弄中的、抱着书本的纤细身影。
雨还在下,无声地织着江南的愁网。而一张由优雅与冷酷编织的、更加致命的暗网,正悄然笼罩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