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胜记机器厂”的车间里,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。
机油、铁锈、劣质煤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胸口。巨大的皮带轮在头顶缓慢转动,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呻吟,带动着几台老旧的机床,有气无力地切削着灰暗的金属件。灯光昏暗,工人们穿着沾满油污的短褂,沉默地操作着机器,脸上没有表情,只有麻木的疲惫。角落里,几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监工,抱着胳膊,眼神像秃鹫般扫视着每一个动作。
方胜站在一台半人高的车床旁,手里捏着一个刚加工好的齿轮坯件。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掌心,齿轮边缘粗糙的毛刺扎得他指尖生疼。他眉头紧锁,目光在齿轮和旁边一张日文图纸上来回逡巡。图纸上标注着“九四式轻型坦克履带主动轮配件”的字样,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眼睛生疼。
“爹!”一个清脆却带着压抑怒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方胜手一抖,齿轮差点脱手。他转过身,看到女儿方百花站在车间门口。她穿着蓝布学生旗袍,怀里抱着几本书,清秀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,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针,直直刺向他手中的齿轮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方胜下意识地将齿轮往身后藏了藏,声音干涩。
“我不能来吗?”方百花走进车间,浓重的机油味让她皱了皱眉,但脚步未停。她走到车床前,目光扫过图纸上那刺眼的日文,又落在父亲藏藏掖掖的手上,声音陡然拔高:“您真的在给他们造……造杀人的东西?!”
“百花!”方胜脸色一变,急忙压低声音,紧张地瞥了一眼远处的监工,“你小声点!”
“小声?”方百花的声音反而更尖锐了,带着哭腔,“爹!您看看外面!看看栖霞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!看看被炸毁的学校!鬼子用这些机器造出来的炮弹、坦克,杀的是我们的同胞!毁的是我们的家!您……您怎么能……”
“够了!”方胜猛地打断她,额角青筋暴起,声音因为压抑而颤抖,“你以为我愿意吗?!我不做,他们就会把厂子收走!把机器拆了!把工人抓去当苦力!甚至……甚至……”他声音哽住,后面的话说不出口——甚至像对付刘南如那样,对付你!
方百花看着父亲痛苦而扭曲的脸,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,看着他身上那件沾满油污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工装,满腔的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,瞬间泄了气,只剩下尖锐的痛楚和深深的无力感。她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,只有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。
“百花……”方胜的声音软了下来,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,“爹……爹只是想保住这个厂子,保住这些跟着我几十年的老伙计们……有口饭吃,有条活路……爹没用……爹……”他颓然地低下头,肩膀垮塌下去,仿佛瞬间老了十岁。
方百花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,看着车间里那些沉默麻木的工人,看着角落里日军监工冰冷的目光,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,疼得无法呼吸。她猛地转过身,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汹涌的泪水,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:
“活路……不是跪着求来的!是站着挣出来的!爹,您保住的不是活路,是……是耻辱!”她说完,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车间,留下方胜一个人僵在原地,手里那个冰冷的齿轮,仿佛有千斤重。
栖霞山深处,游击队临时营地。
篝火噼啪作响,映着江流儿专注的脸庞。他蹲在地上,面前摊开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,旁边散落着几块形状奇特的金属零件、几卷细如发丝的铜线、一小包黑色的粉末(火药和铁屑的混合物),还有几块被切割成特定角度的、边缘锋利的薄铁片。
他手指沾着泥土,在地图上快速划动,计算着距离和角度。时而皱眉沉思,时而飞快地在旁边一块磨平的石板上用炭笔写下复杂的公式。火光跳跃,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,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簇冰冷而专注的火焰。
“江兄弟,又在琢磨啥新玩意?”妖刀王走过来,饶有兴致地蹲下。他身后,棋鬼王也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靠近,幽冷的目光落在那些奇特的零件上。
江流儿没有抬头,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标着红叉的位置:“鬼子在七里铺新设的临时油料库。巡逻队每两小时换一班,中间有十五分钟空档。哨塔位置高,视野好,强攻不行。”
他拿起一块边缘被打磨成锋利弧度的薄铁片,又拿起一小卷极细的铜线:“这是‘弦’。”他将铜线小心翼翼地缠绕在铁片特定的凹槽里,动作轻柔得像在给琴弦调音。“这是‘刃’。”他举起铁片,对着火光,锋利的边缘反射出森冷的寒芒。“埋在巡逻队必经的小路两侧,离地半尺,斜向上四十五度角。”
他又拿起一个小巧的、用黄铜管和弹簧自制的触发装置:“这是‘机’。”他将触发装置与铜线连接,然后小心地将那包黑色粉末塞进一个掏空的、伪装成石块的木壳里。“这是‘雷’。”
最后,他拿起一根弯曲成特定弧度的细铁丝:“这是‘引’。”他将铁丝一端固定在触发装置上,另一端则巧妙地穿过“雷”的引信孔。
“巡逻队经过,”江流儿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,“只要有人踩中‘弦’,‘弦’动,‘机’发,‘引’弯,刺破‘雷’壳……”他做了一个轻轻弹指的动作,“轰!”
妖刀王倒吸一口凉气,看着那几样不起眼的小东西,眼神充满了惊叹:“乖乖!这……这比咱们的土雷精巧多了!江兄弟,你这脑袋瓜子,真是……”
棋鬼王没有说话,只是蹲下身,伸出沾着泥污的手指,轻轻碰了碰那枚锋利的“刃”。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缩,随即,他幽冷的眼底,第一次燃起了一丝近乎狂热的兴趣。他拿起那枚“刃”,对着火光仔细端详,仿佛在研究一件绝世凶器。
江流儿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,继续在地图上标注:“‘弦’要埋得浅,用枯叶盖好。‘刃’的角度要精确,确保割断脚筋,但不致命,让他们失去行动力,惨叫……引来其他人。”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“连环‘雷’,埋在他们聚拢的位置。”
“够狠!也够绝!”妖刀王一拍大腿,“让他们自己踩,自己炸!江兄弟,你这陷阱……像个棋局啊!步步杀机!”
江流儿终于抬起头,火光映着他清俊却毫无表情的脸:“对付野兽,就要用猎人的法子。”他目光扫过棋鬼王手中那枚闪着寒光的“刃”,声音低沉,“这,只是第一步。”
几天后,深夜。
七里铺通往油料库的泥泞小路上,一队日军巡逻兵踩着皮靴,骂骂咧咧地行进。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胡乱扫射。
“妈的,这鬼天气!” “快点走!换岗要迟了!”
突然!
“啊——!”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!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猛地栽倒在地,抱着脚踝疯狂打滚!鲜血瞬间染红了裤腿!借着微弱的手电光,可以看到他脚踝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皮肉翻卷!
“怎么回事?!” “敌袭?!警戒!” 小队顿时乱作一团!士兵们慌忙围拢过去查看情况!
就在他们围成一圈的瞬间!
“轰——!”
一声沉闷的爆炸毫无征兆地在人群中心炸开!火光一闪即逝!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,只有一股浓烈的硝烟和铁屑混合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!惨叫声、惊呼声瞬间被淹没!
“噗嗤!噗嗤!”
几乎在爆炸的同时,另外两处不起眼的角落,锋利的“刃”被触发,精准地割开了另外两名士兵的脚踝!两人惨叫着倒地!
“有陷阱!快散开!” 小队长惊恐地嘶吼!
但已经晚了。
混乱中,又有两名士兵踩中了隐藏的“弦”!触发装置被牵动!
“轰!轰!”
又是两声沉闷的爆炸!位置刁钻,正好在人群试图散开的方向!铁屑和碎石子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!惨叫声此起彼伏!浓烟和黑暗彻底吞噬了这支小队!
油料库哨塔上,警报灯疯狂闪烁!凄厉的哨音撕裂夜空!但增援赶到时,只看到一地狼藉——几个士兵抱着血肉模糊的腿脚哀嚎,还有几个被近距离爆炸的铁屑和冲击波震得口鼻流血,昏死过去。没有敌人,只有冰冷的陷阱和弥漫在空气中的、带着血腥味的硝烟。
“胜记机器厂”的办公室。
方胜疲惫地靠在椅背上,桌上放着一份刚送来的“嘉奖令”——表彰他为“大东亚共荣事业”做出的“贡献”。他看也没看,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。远处,隐约传来几声沉闷的爆炸回响,像重锤敲在他心上。
他眼前闪过女儿含泪控诉的眼神,闪过车间里工人们麻木的脸,闪过那份沾着同胞鲜血的“嘉奖令”……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个冰冷的齿轮坯件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砸向墙壁!
“哐当——!”
一声刺耳的巨响!
齿轮在墙上撞得变形,弹落在地,滚了几圈,停在墙角,像一只沉默而扭曲的眼睛,冷冷地注视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