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。
并非视觉上的缺失,而是一种沉入冰河底层、被万吨寒冰封存的窒息感。听觉先一步回归,捕捉到一种极低频率的、几乎与血液流动共鸣的嗡鸣,像是巨大机械在深渊中运转。然后是触觉——冰冷坚硬的金属床板,那些富有弹性却绝无可能挣脱的束带更深地嵌入皮肉,带来麻木的痛感。最后是嗅觉,消毒水的味道淡了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臭氧的锐利气息,混合着自身伤口渗出的、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腥。
凌夜睁着眼,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天花板。
没有愤怒,没有挣扎,甚至没有明显的恐惧。
测试失败的画面,白鼠凄厉的尖叫和撞墙后那摊小小的、迅速冰冷僵硬的躯体,在他脑中一遍遍重复播放,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到残忍。
“怪物……”
这一次,这个词不是来自外界的指控,而是从他内心深处最幽暗的角落里浮现,带着冰冷的铁锈味,牢牢钉在他的灵魂上。
他们是对的。
ANMR,那些观测者。他们冷冰冰的评估精准得可怕。
他的力量,本质就是毁灭和掠夺。它不属于光明,甚至不属于正常的黑暗,它源自某种更深邃、更死寂的领域,以痛苦和生命为食粮。试图用它去“安抚”?多么可笑又徒劳的尝试。
绝望像最深沉的墨汁,一点点浸透了他仅存的意识。
也许就这样结束更好。被“处理”掉,像清除一个错误的实验样本,一个危险的故障品。这具身体,这个灵魂,连同这不受控制、只会带来灾厄的力量,一起消失。或许还能……离爸爸妈妈更近一点?
这个念头带来一阵尖锐的、近乎慰藉的痛楚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这片自我放逐的虚无时——
嗡鸣声轻微变调。
正对面的墙壁再次亮起。
但不再是分割的监控画面或冷峻的负责人。
屏幕里呈现的,是一段明显来自民用监控摄像头、有些晃动和噪点的视频。
视频背景是那条他再也无法忘记的小巷——父母罹难的小巷。时间戳显示是惨剧发生后的凌晨,雨势渐小。
画面中,几个穿着ANMR制式外套、戴着全覆盖头盔看不清面目的工作人员正在现场进行勘查。他们动作专业而冷漠,喷洒着特殊的试剂,收集着土壤和血迹样本,用发出幽蓝光芒的仪器扫描着每一寸地面。
然后,一个工作人员走到了他母亲倒下的位置。
凌夜的呼吸骤然停止,瞳孔猛地收缩。
那名工作人员蹲下身,似乎是在采集样本。但就在他起身时,一个极小、极不起眼的物件,从他母亲微微蜷缩的手边被仪器的手柄不小心带了出来,滚落进旁边的排水沟缝隙里。
那是一枚已经很旧了的银色鸢尾花胸针。花瓣边缘有些磨损,那是凌夜小学时用捡废品卖的钱,在路边摊买给妈妈的生日礼物。她一直戴着,即使后来生活稍好,买了更好的首饰,这枚胸针也始终别在她最常穿的那件外套内衬上,贴离心口最近的地方。
视频的角度很低,几乎贴地,清晰地记录下了这一幕。但那个ANMR工作人员似乎并未察觉,完成采集后便径直离开,与其他同事汇合,很快,画面中再无人影。
视频播放完毕,屏幕暗了下去。
房间重归黑暗。
但凌夜的心,却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,滋啦作响,痛得他猛地蜷缩起来,尽管被束带死死限制着动作。
他们遗漏了!
他们冷冰冰的、程序化的勘查,遗漏了妈妈最后握在手里的东西!那枚廉价的、却承载着他和母亲之间最珍贵回忆的胸针!
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妈妈最后会握着它?
是在最痛苦的时刻,本能地攥住了贴近心口的、代表着儿子的念想吗?
是在用最后一丝力气,想告诉他什么吗?
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悲伤海啸般席卷而来,瞬间冲垮了刚刚筑起的绝望堤坝。
不能死。
还不能死!
他得活下去!
至少……至少要知道那枚胸针是否还在那里!要把它找回来!那是妈妈留下的……最后的念想!
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劈开的一丝微光,微弱,却顽强地照亮了他几乎冰封的心脏。
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而具体。
就在这时,房间内响起另一个声音。不再是那个冰冷的电子音,而是一个相对年轻、略显疲惫,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极淡人情味的男声,同样通过隐藏的扬声器传来,音量很低,仿佛怕被谁听到:
“编号737,‘冥河’,能听到吗?”
凌夜猛地一震,屏住呼吸,没有回答,只是警惕地听着。
那声音顿了顿,似乎叹了口气:“刚才的视频……是违规操作。按照规定,所有现场遗留物,无论价值,都需归档。那枚胸针……理论上已被记录为‘战损遗失’。”
凌夜的心沉了下去。
“但是,”那声音话锋一转,压得更低,“原始现场记录员……那天是我。我后来私下复查记录时发现了这个遗漏。按规定,我应立即上报并返回搜寻……但我没有。”
“为什么?”凌夜终于忍不住,声音干涩沙哑得像砂纸摩擦。
那边沉默了几秒,仿佛在斟酌用词,或者评估风险。
“我看了你的全部档案,凌夜。也看到了‘黑巷事件’的完整报告,包括那个孩子的初步证词。”男声缓缓说道,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,“你救了他,尽管方式……骇人。你和我们处理的很多‘异常’,不太一样。”
“那枚胸针,对你很重要,对吗?”
凌夜咬紧了牙关,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,只能重重地喘息了一下。
对方似乎明白了他的沉默。
“听着,我无法放你走,那会让我立刻消失。ANMR的规则……远比你想的更冰冷。”男声语速加快,透着紧张,“但我可以帮你留意它的下落。前提是……你需要证明你拥有‘活下去的价值’,而不仅仅是‘被研究的价值’。”
“下一次测试……无论是什么,抓住机会。活下去。只有活着,才有可能拿回属于你的东西。”
话音落下,通讯戛然而止。
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房间里只剩下凌夜剧烈的心跳声,撞击着冰冷的寂静。
希望和绝望,像两条冰冷的毒蛇,交缠着他的心脏。
一个ANMR内部人员的、动机不明的“善意”?这更像是一个诱饵,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,为了让他更好地配合实验。
可那枚鸢尾花胸针……是真的。那份遗漏,是真的。
妈妈……
他闭上眼,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,滚烫地淌过冰冷的脸颊,滴落在金属床板上,留下转瞬即逝的湿痕。
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沉浸在绝望里。一份来自敌人的、可疑的“馈赠”,一个母亲留下的、冰冷的遗物,却共同在他死寂的世界里凿开了一丝缝隙。
他需要力量。
不再是那种失控的、毁灭性的爆发。而是真正的、能够被掌控的、能让他活下去……并拿回一切的力量!
这个念头如同种子,落在被泪水浸湿的心田深处。
就在这时,房间的嗡鸣声再次变调。
冰冷的电子音响起,毫无预兆:
“检测到目标情绪峰值波动。启动适应性测试二:痛阈与能量共鸣。”
两侧墙壁突然滑开,伸出数支结构精密的机械臂,末端不再是密封舱,而是闪烁着寒光的、不同形状的探针和电极。
凌夜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新的折磨,开始了。
但这一次,他的眼底深处,那几乎被彻底磨灭的火焰,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、却无比执拗的光。
为了活下去。
为了那枚鸢尾花。
他必须忍受。
必须……找到控制那怪物的方法!
第一根探针缓缓刺入他手臂的皮肤,带来尖锐的剧痛。
凌夜猛地咬紧牙关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野兽般的低吼,眼神却死死盯着一无所有的虚空,仿佛能穿透这冰冷的牢笼,看到那条雨巷的缝隙,看到那枚微小的、闪烁着银色微光的希望。
人性的复杂与坚韧,在极致的黑暗中,开始了它痛苦而真实的萌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