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失去了意义。
只有偶尔响起的冰冷电子音，宣布着“营养补充”、“生理监测”、“废弃物回收”，以及周期性的、强度各异的“适应性测试”，像钟摆一样标记着这囚笼里的“日子”。
测试内容不再局限于痛阈。有时是极端温度环境下的耐力考核，有时是针对精神抗压的诡异噪音或光影闪烁，有时甚至是投入虚拟实境，面对扭曲可怖的幻象攻击。
凌夜沉默地承受着一切。
他不再嘶吼，不再徒劳地挣扎。像一块被扔进急流的顽石，任由冰冷的水流和砂砾冲刷、打磨，将所有剧烈的情绪死死压进内心深处，只在眼底沉淀下越来越深的晦暗。
每一次测试，他都拼尽全力去感知、去尝试引导体内那股阴冷的力量。
过程痛苦而笨拙。
多数时候，力量如同蛰伏的深渊，对他的呼唤漠不关心。偶尔被强烈的负面情绪或外部刺激引爆，也多是狂暴难驯，带来更多的是破坏和反噬，以及结束后更加严密的监控和更高强度的“抑制预案”讨论。
但极少数时候，在濒临崩溃的极限，他能捕捉到那一丝微弱的、如臂指使的瞬间——让一缕阴影精准地偏移开袭来的虚拟攻击，或是让蔓延的黑暗稍稍隔绝掉一部分令人疯狂的噪音。
这些瞬间短暂得如同幻觉，却至关重要。
它们像黑夜里零星的火花，微弱，却真切地照亮了一条路径——一条掌控怪物的、遍布荆棘的路径。每一次成功的细微操控，都伴随着力量反馈带来的冰冷战栗和灵魂深处的细微割裂感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慢慢置换。
他不再去想到底是自己在驾驭力量，还是力量在逐渐蚕食他。生存的本能和拿回胸针的执念，压倒了一切道德上的洁癖和自我怀疑。
那个神秘的、声称是现场记录员的男声，再未直接出现过。
但偶尔，在两次测试的间隙，当机械臂送来流食和清水时，凌夜会注意到一些极其细微的“异常”。
比如，水的温度会比往常稍微高一点，更接近人体舒适的温热。比如，某次送来的营养膏里，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类似柑橘的清新味道，掩盖了原本工业原料的怪味。甚至有一次，在他经历了一次极其痛苦的精神测试后，房间内的嗡鸣声频率似乎降低了片刻，那无处不在的、压迫着神经的低频噪音稍稍减弱，让他得以喘息了几分钟。
这些微不足道的“优待”，像沙漠中的水滴，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，却又真实存在。
凌夜从不对此作出任何反应，只是默默地接受，如同接受那些测试和折磨一样。
但他心里清楚，这是那个声音主人在用这种隐晦的方式，履行着那场“无声交易”中他那部分微不足道的义务，同时也是一种提醒——他还在看着，交易还在继续。
这种诡异的、建立在绝对不对等权力和危险之上的“默契”，成了凌夜在这片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、冰冷的浮木。
这天，在一次常规的生理扫描后，电子音并未像往常一样宣布下一项测试内容。
房间陷入了比平时更长的寂静。
那种寂静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。
凌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，生理监测的数据出现了细微的波动。长期的囚禁和测试，让他对任何偏离“常规”的变化都变得极其敏感。
嗡——
墙壁再次亮起。
屏幕上出现的，不再是测试数据或监控画面，而是一份结构复杂的立体设计图，不断旋转放大，展示着每一个令人心悸的细节。
那是一个项圈。
通体呈现一种暗沉的、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灰黑色金属质感。结构精密，内部可以看到细密的能量回路和微型注射单元。内壁布满了极其细微的探针。正前方，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、黯淡无光的深蓝色晶石。
“基于前期测试数据及风险评估，‘冥河’项目抑制方案最终裁定。”冰冷的电子音响起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，“批准适用‘深渊枷锁’III型抑制器。”
凌夜的呼吸骤然屏住。
“功能概述：” “一、实时监测并限制能量输出强度，超过设定阈值将触发强效镇静剂注射及能量反向冲击惩罚。” “二、内置高能量爆裂单元，远程指令下可瞬间生效。” “三、定位与生命体征监测。” “四、必要时，可执行终端指令。”
最后四个字，说得平淡无奇，却带着绝对的、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。
终端指令。
死亡。
他们不仅要给他戴上镣铐，还要把引爆他脖子的开关，握在自己手里。
屏幕上切换出另一个画面：那个冷峻的中年负责人，正坐在办公桌后，面无表情地在一份电子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——“批准。柯正峰。”
柯正峰。
ANMR的负责人。决定他命运的名字。
凌夜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，指甲抠进掌心，留下深深的月牙形白痕。
愤怒和恐惧如同两条毒蛇，再次噬咬着他的心脏。但他脸上，却没有任何表情。只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，近乎透明，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冻结了。
长久的沉默后，那个略带疲惫的男声，极其短暂地切入通讯，快得像一阵耳语：
“这是最终裁定……无法更改……活下去……才有机会……”
声音消失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，仿佛冒了极大的风险。
机会？
戴着这玩意，还有什么机会？
凌夜几乎想冷笑。
但他笑不出来。
墙壁无声滑开。一支不同于以往的、更加粗壮精密的机械臂缓缓伸出，末端托着的，正是屏幕上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“深渊枷锁”III型抑制器。
暗沉的金属表面流淌着冰冷的光泽。
机械臂平稳地移动到他面前，停顿。
“请配合安装。任何抵抗行为将视为叛逃，触发强制措施。”电子音下达了最后通牒。
凌夜闭上了眼睛。
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环缓缓靠近自己的脖颈，能感觉到内壁上那些细微的探针即将刺入皮肤，能感觉到那枚深蓝色的晶石正对着自己的喉结。
父母的容颜，那枚鸢尾花胸针，雨夜的冰冷，白鼠的尸体，黑巷的尖叫，还有那句“怪物”……所有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。
最终，定格在母亲最后望向他的、充满担忧和不舍的眼神。
他猛地睁开眼。
眼底是一片死寂的、深不见底的潭水。
他没有挣扎，没有反抗，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，将自己最脆弱的脖颈，更清晰地暴露在那冰冷的刑具之下。
咔嚓。
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咬合声。
“深渊枷锁”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他的脖颈上。
重量比想象中要轻，却像一块万载寒冰，瞬间贴紧了皮肤，冷得刺骨。内壁的微型探针悄无声息地刺入，带来一阵密集的、细微的刺痛，随即与他的神经和能量循环建立了某种诡异的连接。
他能清晰地感觉到，体内那股阴冷的力量像是被套上了缰绳的野马，瞬间变得滞涩、沉重，被一股外来的、更冰冷的意志所约束和监视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被彻底掌控的窒息感包裹了他。
束带在这时自动松开。
机械臂收回。
他“自由”了。
可以在这小小的、纯白的囚笼里活动。
凌夜缓缓地、有些僵硬地坐起身。金属床板因为失去重量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
他抬起颤抖的手，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向脖颈上的项圈。
冰冷的金属触感，坚硬，毫无生机。那枚深蓝色的晶石，近距离看，里面仿佛有极其细微的能量如同星云般缓缓旋转，漠然地对着他。
他猛地收回了手，像是被烫到一样。
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。
他踉跄着爬下床，脚步虚浮地走到光滑的墙壁前。
墙壁映照出他此刻的样子：苍白，瘦削，眼窝深陷，眼神空洞麻木，额头上还缠着污浊的绷带。而最刺眼的，是脖颈上那个冰冷的、充满科技感却又无比狰狞的黑色项圈。
像宠物，像奴隶，像一件被贴上危险标签、妥善保管起来的武器。
唯独不像一个人。
他死死盯着墙壁倒影里那个陌生的自己，盯着那个项圈。
然后，慢慢地，极其缓慢地，对着倒影，咧开嘴，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、扭曲的笑容。
无声，却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冰冷的绝望。
人性的枷锁，从未如此具体而冰冷。
交易完成了第一步。
他活下来了。
以戴上这具冰冷的镣铐为代价。
而这条通往深渊的路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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