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深渊枷锁”的重量，并非物理上的沉，而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、冰冷的心理压迫。它紧贴着他的喉结和颈动脉，内壁的微型探针像休眠的水蛭，随时准备醒来，注入麻痹意识的毒液或引发撕裂般的能量反冲。每一次吞咽，每一次呼吸，喉结的滚动都能清晰地摩擦到那内壁细微的凸起，提醒着他——他的生命，不再属于自己。
凌夜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在金属床沿，低着头，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、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污垢的手指上。白色的囚服空荡荡地挂在他消瘦的骨架上。他试图不去想项圈，不去感受那冰冷的束缚，但它的存在感强烈到无处不在，像第二层皮肤，一层死亡的皮肤。
偶尔，他会抬起手，指尖悬在项圈上方几毫米处，感受着那散发出的、非生命的寒意，却始终不敢真正触碰。仿佛一碰，就会引爆那米粒大小的、深蓝色的毁灭晶石。
那个自称记录员的男声再未出现。连那些微不足道的“优待”也消失了。清水恢复冰冷，营养膏只剩下纯粹的、令人作呕的化学合成味。仿佛那场短暂的、危险的交易从未发生过，又或者，对方认为预付的“定金”已经足够，现在需要看到他兑现“活下去的价值”。
他就像被遗忘在了这个纯白的盒子里，只有项圈证明着他仍被“重视”。
直到新的指令到来。
嗡鸣声变调。
正对面的墙壁亮起，出现的却不是测试画面，而是一张地图。是这座城市西区的一片错综复杂的街区俯览图，其中几个点被高亮标记，闪烁着危险的红光。
“指令：清除任务。”电子音冰冷地响起，没有丝毫情绪起伏，“目标地点：西区黑鼠巷13号废弃工厂。目标：清除内部聚集的‘劣化体’（3-5只）。限制：能力输出不得超过设定阈值（Level 2）。时限：60分钟。失败惩罚：能量抑制等级提升。”
地图下方，开始滚动播放由高空无人机拍摄的模糊画面：破败的厂房内部，几个衣衫褴褛、行为怪异扭曲的人形生物在阴影里蹒跚移动，它们的肢体呈现出不自然的角质化或腐烂迹象，眼睛闪烁着浑浊的红光。它们撕扯着某种看不清来源的生肉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低吼。
“劣化体”。灵气复苏初期，部分无法承受灵气冲击或接触了污染源的人类发生的恶性异变，失去理智，充满攻击性，被视为需要清除的“灾害”和“研究样本”。
凌夜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让他……去清除这些……东西？
像一把被擦拭干净的刀，送去切割腐肉？
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。
但电子音没有给他任何犹豫或拒绝的余地。
房间一侧的墙壁无声滑开，露出一个凹槽。里面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、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作战服，一双耐磨的靴子，还有——一把造型简洁、刀身黯淡无光的合金短刃。
“装备。准备传送。”
传送？
凌夜尚未理解这个词的含义，就感到脚下的地板轻微一震，四周墙壁亮起复杂的、流转不息的幽蓝色符文。整个房间的光线开始扭曲、折叠，强烈的失重感和眩晕感瞬间袭来，仿佛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滚筒！
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，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甩出体外！
这种不适感只持续了短短两三秒。
下一刻，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，伴随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——那是混合了铁锈、腐烂有机物、霉菌和某种无法形容的腥臊气的味道。
冰冷的、带着潮湿霉味的空气灌入肺叶，刺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。
他睁开眼。
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——正是刚才地图和视频里看到的那个废弃工厂的内部！
高大的、锈迹斑斑的机械设备如同沉默巨兽的骸骨，杂乱地堆积着。破碎的玻璃窗透进惨淡的天光，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。空气中弥漫着厚厚的灰尘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颗粒感。远处，传来模糊的、令人不安的抓挠声和嘶吼。
他真的被“传送”出来了？
从那个绝对封闭的纯白囚笼，到了这个破败、危险的真实世界？
尽管只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更大的牢笼。
脖颈上的项圈传来一阵轻微的、警示性的酥麻感，提醒着他输出阈值的限制和倒计时的流逝。
【00:59:48】
一个冰冷的数字投影，直接出现在他的视网膜角落，如同项圈延伸出的诅咒。
没有时间犹豫。
他踉跄着走到装备凹槽前，手指颤抖地换上那套灰色的作战服。布料粗糙，却意外地合身，仿佛早已为他量身定做。他拿起那把合金短刃，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，刃口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。
武器……
他从未学过如何使用它。
嘶啦——！
一声尖锐的、仿佛用指甲刮擦铁皮的声音从厂房深处传来，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紧接着是更加狂躁的、非人的嘶吼和沉重的奔跑声！
不止一个！
它们发现他了！
凌夜猛地握紧了短刃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膛，几乎要跳出来。恐惧像冰冷的潮水，瞬间淹没了他。
逃跑？
能逃到哪里？任务失败，项圈的惩罚会是什么？能量抑制等级提升？那意味着更深的禁锢，甚至可能直接是……“终端指令”？
回去那个纯白盒子，继续无休止的测试，直到失去所有价值被“处理”掉？
不！
他不能回去！
妈妈……
那枚鸢尾花……
求生的欲望和对自由的渴望（哪怕是这种戴着镣铐的自由）如同濒死的火星，在极致的恐惧中猛地爆开！
他发出一声压抑的、近乎野兽般的低吼，不是冲向声音来源，而是猛地向旁边一堆生锈的铁桶后扑去！
几乎就在他躲藏起来的下一秒，三个扭曲的身影嘶吼着冲到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！
它们的速度极快！
近距离看，这些“劣化体”更加骇人。其中一个半边脸已经腐烂脱落，露出黑黄色的牙齿和空洞的眼窝；另一个手臂异化成巨大的、覆盖着黑硬角质层的骨爪；第三个则四肢着地，脊柱不正常地弓起，像一只人形的巨大鬣狗，涎水从裂到耳根的大嘴里不断滴落。
它们失去了目标，焦躁地原地打转，浑浊的红眼在昏暗中扫视，鼻子用力抽动着，似乎在捕捉他的气味。
浓烈的恶臭几乎让凌夜窒息。
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，蜷缩在铁桶后面，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。短刃冰冷的触感无法带来任何安全感。
怎么办？
怎么办？！
它们的速度太快了！力量看起来也远超常人！正面冲突，他毫无胜算！
动用能力？
项圈的警告酥麻感再次传来。Level 2的阈值是多少？他根本不知道！一旦超过，等待他的就是镇静剂和能量反冲！在战斗中失去意识，等于死亡！
【00:57:12】
倒计时在冰冷地跳动。
那只四肢着地的“鬣狗”似乎嗅到了什么，猛地转向他藏身的铁桶方向，发出兴奋的低吼，一步步逼近！
其他两个劣化体也立刻被吸引，围拢过来！
躲不下去了！
凌夜的瞳孔缩成针尖，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刺激下，体内那股阴冷的力量终于再次被唤醒！
这一次，他没有试图去凝聚成触手或进行攻击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。
他集中起全部的精神力，不是去驱使，而是去……模仿？
去模仿周围的环境！去模仿那些铁桶的锈蚀、冰冷、死寂！去模仿阴影的虚无！
他将那股阴冷的力量极其艰难地、精细地引导出来，不再是爆发，而是如同编织一件无形的外衣，薄薄地覆盖在自己身体表面，试图最大程度地隔绝自身的气息、温度，甚至……存在感！
这是他从未尝试过的精细操作！对精神力的消耗巨大无比！太阳穴针扎似的剧痛！
脖颈上的项圈轻微震动了一下，深蓝色的晶石闪烁了微不可查的一下，似乎在进行评估，但并未触发警报。能量输出被控制在一个极低而稳定的水平。
逼近的“鬣狗”劣化体突然停了下来，浑浊的红眼里闪过一丝困惑。它抽动着鼻子，左右转动着狰狞的头颅，似乎失去了目标。
另外两个劣化体也显得焦躁不安，它们能感觉到这里刚才有“东西”，但现在那“东西”仿佛凭空消失了，只剩下冰冷的铁锈和阴影。
它们低吼着，在原地徘徊了几圈，最终似乎失去了兴趣，慢慢地、拖沓着脚步，转向厂房更深处，继续它们无意识的游荡。
直到它们的脚步声和嘶吼声渐渐远去，凌夜才猛地松懈下来，整个人几乎虚脱，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铁桶，大口大口地喘息，冷汗浸透了新换的作战服。
成功了……
他居然……用这种方式，躲过去了？
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极其微弱的、扭曲的成就感交织在一起。
但他不敢耽搁。
【00:54:33】
时间还在流逝。
他必须完成任务。
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，观察着劣化体离开的方向，然后猫着腰，利用废弃机械的阴影作为掩护，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，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。
这一次，他不再仅仅依赖那不可控的阴影力量。
他开始运用自己的眼睛，自己的耳朵，去观察环境，去倾听声音，去判断距离和风险。他开始学习如何移动才能不发出声音，如何利用视野死角。
像一个最蹩脚、最恐惧，却又被死亡驱赶着前进的学徒。
他跟踪着那三只劣化体，看着它们漫无目的地游荡，撕扯着一只不幸闯入的老鼠尸体。
他在等待。
等待一个机会。
一个……或许能让他不用正面搏杀，就能完成任务的机会。
他的目光，落在了厂房高处，一根锈蚀严重、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沉重金属横梁上。
又看了看横梁下方，那三只聚集在一起争抢鼠尸的劣化体。
一个危险而大胆的计划，在他脑中逐渐成形。
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刃，不是用来搏杀，而是作为工具。
他开始像壁虎一样，借助机械的凸起和锈蚀的支架，极其缓慢、极其艰难地向上攀爬。每一次移动都小心翼翼，生怕引起丝毫响动。项圈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力量的限制，他只能纯粹依靠肉体的力量和技巧。
手掌被粗糙的铁锈割破，渗出血迹，他却浑然不觉。
终于，他爬到了那根横梁的上方。
他伏低身体，屏住呼吸，看着下方毫无察觉的猎物。
然后，他举起短刃，开始疯狂地、却又尽可能控制着声音地，锯割着固定横梁一端的、已经严重锈蚀的金属铆钉！
吱嘎——吱嘎——
细微的、令人牙酸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异常清晰。
下方的劣化体似乎听到了什么，疑惑地抬起头。
凌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！
快！快啊！
他拼尽全力！
咔嚓！
最后一根铆钉终于断裂！
那根沉重的横梁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，猛地向下倾斜、坍塌！
轰隆——！！！
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！
烟尘弥漫！
下方传来了劣化体惊恐绝望的尖啸和骨骼被瞬间压碎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！
凌夜死死趴在横梁残存的结构上，剧烈地喘息着，看着下方弥漫的烟尘。
成功了？
倒计时的数字停在了【00:38:11】。
烟尘缓缓散去。
景象惨不忍睹。
横梁将两只劣化体彻底砸成了肉泥，只有扭曲的肢体露在外面。
但第三只，那个手臂异化成骨爪的劣化体，因为站得稍偏，只是被砸断了下半身，它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躯，发出凄厉的嚎叫，用那只巨大的骨爪疯狂地扒拉着地面，竟然还在挣扎着向前爬行！
它看到了上方的凌夜，浑浊的红眼里爆发出疯狂的仇恨和嗜血！
凌夜脸色惨白。
必须……彻底清除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从高处爬下，捡起掉落在旁的合金短刃。
一步步，走向那只仍在嘶嚎挣扎的劣化体。
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的臭味几乎让他呕吐。
劣化体感受到他的靠近，猛地挥动巨大的骨爪扫来！
凌夜下意识地后退躲开，动作笨拙而惊险。
他看着那扭曲、丑陋、散发着纯粹恶意的生物，看着它眼中只剩下吞噬和毁灭的疯狂，握刀的手颤抖得厉害。
它曾经……也是一个人吗？
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生理性的不适。
但项圈的冰冷触感时刻提醒着他。
他闭上眼，又猛地睁开。
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和决绝。
他侧身躲开又一次无力的挥击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，将手中的短刃，狠狠刺入了劣化体的后脑！
嚎叫声戛然而止。
骨爪无力地垂落。
世界安静了。
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他自己粗重得可怕的喘息。
凌夜拔出短刃，温热的、粘稠的、暗红色的血液喷溅在他的作战服和脸上。
他踉跄着后退几步，胃里翻江倒海，终于忍不住弯下腰，剧烈地干呕起来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，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。
他完成了任务。
证明了“价值”。
用最原始、最血腥的方式。
墙壁上流光闪烁。
传送的眩晕感再次袭来。
下一刻，他回到了纯白的囚室。
身上沾满污血和灰尘，脸上残留着干涸的血点和呕吐后的狼狈。手中的短刃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。
电子音冰冷地响起：
“任务完成。评估中……” “目标清除效率：87%。” “能量输出控制：符合阈值要求。” “战斗方式评估：取巧，依赖环境，近身处理效率低下。” “综合评定：合格。”
“奖励：基础活动权限提升。下次任务准备时间：72小时。”
房间一角，滑出一个简单的淋浴喷头和一个排水口。
凌夜麻木地走过去，打开水龙头。
冰冷的水冲刷而下，洗刷着身上的血污，却仿佛怎么也无法洗去那浓郁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冰冷。
他抬起头，任由冷水冲击着脸庞。
墙壁光滑的倒影里，那个苍白消瘦的少年，脖颈上戴着漆黑的项圈，眼神空洞，脸上水痕纵横，分不清是冷水还是别的什么。
人性的底线，在一次冰冷的“合格”评定中，被再次凿穿。
而他握紧的拳头里，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，留下血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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