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像一群发了狂的鬼,嚎叫着卷过黑山隘口,刮起的雪沫子砸在人脸上,生生地疼。天地间只剩下了白与灰,还有那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“胤”字军旗。
聂锋站在隘口最高的烽燧残垣上,铁甲凝了一层冰壳,眉峰鬓角也皆是霜雪。他像一尊沉默的铁像,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,锐利如鹰隼,穿透迷蒙的风雪,死死钉在隘口之外那片死寂的旷野上。
那里,不久前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。胤军将士的尸体和狄人的混在一起,很快就被新雪覆盖,只留下一些扭曲突兀的轮廓,像大地不堪重负长出的丑陋疮疤。血腥气早已被冻僵、吹散,只余下一种冷到极致的铁锈味,混杂着死亡本身的空无,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。
“将军。”副将萧令仪的声音在身边响起,同样嘶哑干涩,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。她盔甲染血,脸颊有一道新划的口子,皮肉外翻,已然冻得发紫。“清点完了。还能站着的,不足三百。箭矢耗尽,滚木礌石也差不多了。狄人下次再攻,我们……”
她没再说下去,但意思所有人都明白。黑山隘口,这道北境防线上的小小支点,已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,成了狂涛中即将倾覆的一叶扁舟。
聂锋没回头,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狄人营地方向星星点点的篝火。他们像是在休整,又像是在酝酿最后一击,猫戏老鼠般从容。
“朝廷的援军,还是没有消息?”他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像是生铁摩擦。
萧令仪沉默地摇了摇头,拳头攥紧,指甲几乎掐进掌心:“派出去求援的三拨人,没有一个回来。京城……怕是早就忘了我们这支孤军还钉在这鬼地方。”
不是忘了。聂锋心里冷笑。是有些人,巴不得他和他的朔风军永远埋在这雪原之下。克扣的粮饷,迟迟不到的补给,含糊其辞的军令……哪一样不是软刀子?如今这见死不救,不过是最后那柄捅穿心脏的硬刀罢了。
他走下烽燧,靴子踩在冻结的血冰上,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。残存的士兵们蜷缩在避风的角落里,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烂御寒,眼神麻木,只有看到聂锋走过时,才会微微亮起一点光,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和信任。
这目光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的心上。
他走到一个气息微弱的伤兵身边蹲下,解下自己腰间那个冻得硬邦邦的酒囊——里面或许只剩下一口能割裂喉咙的劣酒了——小心翼翼地凑到伤兵干裂的唇边。
伤兵艰难地咽下一小口,混着血沫子。他看清是聂锋,浑浊的眼睛动了动,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极其微弱地咧了下嘴,头一歪,没了声息。
聂锋的手顿在半空,良久,才缓缓收回。他将那酒囊塞进死去士兵的怀里,替他整了整破烂的衣领,然后站起身。
风雪更紧了。
就在这时,一阵不同寻常的扑翼声打破了哀嚎的风声。一只通体漆黑、唯有喙部一点朱红的寒鸦,竟逆着狂风,歪歪斜斜地飞了过来,最终力竭般“啪”地一声摔落在离聂锋不远处的雪地里。
士兵们一阵轻微骚动。北境的寒鸦素来被视为不祥,尤其是在这种时候。
那寒鸦挣扎着,竟又站了起来,抖了抖羽毛上的雪粒,一双豆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聂锋,毫无惧意。
聂锋皱眉。他看见寒鸦的腿上,系着一小截异常光滑的细竹管。
萧令仪也看见了,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,低声道:“将军,小心有诈。”
聂锋摆摆手,一步步走过去。那寒鸦竟也不跑,待他走近,甚至主动跳上了他覆着铁甲的手腕,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它微微瑟缩了一下,却依旧站稳了。
解下竹管,入手微沉。拧开,里面是一卷质地异常柔韧的薄纸。
展开。上面只有寥寥数字,是用一种极其工整甚至堪称优雅的笔触写就,与这血腥污秽的战场格格不入:
“狄粮秣夜囤鹰嘴谷。东南风起时,可赠之以火。援,三日后午时至。”
没有署名,没有来历。
聂锋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鹰嘴谷,是狄人营地侧后方的一处隐秘沟壑,若是囤积粮草,确是可能。东南风……他抬头感受了一下风向,朔风依旧凛冽,但天际云层的走向,似乎预示着一两日内确有转风可能。
最关键的是“援,三日后午时至”。这语气平静笃定得近乎荒谬。朝廷的援军连影子都没有,这莫名其妙的纸条,竟敢断言三日后?
是敌人的诱饵?不像。若是诱饵,该给出更诱人、更不易察觉的陷阱。
是……
聂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笔迹上,工整,冷静,仿佛执笔之人正于温暖室中,闲庭信步般写下这足以左右数百人生死的讯息。一种冰冷的、被完全窥视的感觉顺着脊椎爬升——那人不仅知道黑山隘口的绝境,知道狄人的动向,甚至可能算准了他此刻的疑虑与挣扎。
“将军?”萧令仪紧张地看着他变幻的脸色。
聂锋猛地攥紧了纸条,纸张的边缘几乎嵌进他掌心的旧茧。他再次望向风雪弥漫的京城方向,目光深沉似海。
良久,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那空气利得像刀,刮过肺腑。
“传令,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斩钉截铁,打破了绝望的沉寂,如同冻原上骤然劈下的一道冷电,“还能动的,都给我爬起来!收集所有剩下的火油、浸了酒的破烂衣裳!老子要请狄人,看一场大烟火!”
他抬起手腕,那只寒鸦歪头看了看他,旋即振翅而起,悄无声息地没入漫天风雪之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聂锋站在原地,腕上还残留着那点微小的重量和冰冷。
寒舟将覆,却有一根来自未知彼岸的蛛丝,悄然抛至眼前。
抓,还是不抓?
他已然做出了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