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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华算缁尘

寒舟渡

京城。

昨夜一场小雪,薄薄地覆了朱雀大街的青瓦飞檐,却盖不住这座帝国心脏蒸腾出的欲望与喧嚣。空气里是炭火、脂粉、炊烟和若有若无的冰棱气息,与北境那能冻裂肺腑的干净凛冽截然不同。是一种温吞的、混杂的,属于权力和繁华的味道。

一辆看似朴素的青篷马车,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,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茶楼后院。车帘掀开,先探出的是一只骨节分明、异常苍白的手,轻轻搭在侍从慌忙递来的暖炉上,随即,一个裹着银灰色狐裘的身影才缓步下车。

正是江秋酌。

他今日气色似乎比平日更差些,唇色淡得近乎透明,唯有那双眼睛,沉静如古井寒潭,倒映着院中枯枝积雪,深不见底。一阵冷风卷过,他立刻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,肩头轻颤,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折了去。

“公子,仔细受了寒。”身旁的侍从低声劝道,满脸忧色。

“无妨。”江秋酌摆摆手,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,“人在里面了?”

“在了,按您的吩咐,在天字乙号静室。”

江秋酌微微颔首,不再多言,抱着暖炉,缓步走向茶楼内侧一处更为隐蔽的楼梯。他的步伐很慢,似是真的体弱无力,但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了地上的水渍和杂物,仪态无可挑剔。

静室里,暖香袅袅,驱散了外面的寒气。一个穿着五品官服、面色焦灼的中年男子正不停地搓着手,来回踱步。见江秋酌进来,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猛地迎上来,却又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住,恭敬地行礼:“下官……下官见过公子。”

江秋酌略一颔首,算是回礼,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,将暖炉放在膝上,细细烤着手。他并不看那官员,只垂眸看着自己毫无血色的指尖,仿佛那上面有比对方急务更值得研究的东西。

“王员外郎,”他开口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何事如此惊慌,非要在此地见我?”

那王员外郎咽了口唾沫,额上渗出细汗:“公子,出大事了!户部刚议定,拨往北境的那批寒铁,要被泰王殿下的人截去打造仪仗!说是……说是开春祭天要用!这、这简直是荒唐!聂将军那边还在苦等……”

“哦?”江秋酌尾音微微上扬,终于抬起了眼。那目光平静无波,却让王员外郎瞬间噤声,感觉自己像被什么冰冷的物事剖开了肚肠。“兵部和大将军府那边,就没说话?”

“说了!怎么没说!可、可管着将作监的是泰王的人,一口咬定祭天是国之大事,耽搁不得……尚书大人也被堵得没法子……公子,您得想个法子啊!这批寒铁若是没了,北境今冬的军械修补可就……”

江秋酌沉默了片刻,指尖在暖炉光滑的壁面上轻轻敲击着,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。

“祭天,确实是大事。”他慢条斯理地说,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,“陛下近来龙体欠安,更是祈求国运昌隆之时,仪仗隆重些,也是孝心可嘉。”

王员外郎愣住了,张着嘴,不明白这位小爷怎么反而替对方说起话来了。

“不过,”江秋酌话锋一转,像钝刀子轻轻拉过皮肉,“我恍惚记得,去岁江南水患,朝廷为节省开支,连圣驾秋狩都免了。今年北境战事吃紧,将士们还在浴血,倒有闲钱和紧要物料去打造华而不实的仪仗了?这话若是传出去,不知言官们会怎么写,天下百姓又会怎么想?”

王员外郎眼睛猛地一亮,旋即又黯淡下去:“公子明鉴!可是……这话下官人微言轻,就算捅上去,恐怕也……”

“谁让你去捅了?”江秋酌淡淡打断他,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微妙的弧度,转瞬即逝,“泰王殿下近日是否新得了一副前朝古画,爱不释手?”

王员外郎又是一愣,茫然点头:“是……是有这么回事,听说价值连城……”

“嗯。”江秋酌端起手边刚奉上的热茶,氤氲热气模糊了他过于苍白的脸,“我恰也认识一位老先生,最是痴迷此道,若得知此事,怕是会忍不住去王府求观。老人家年纪大了,腿脚不便,听闻王府门槛又高,若是不小心在王府门前跌了一跤,惊动了御史台……哎,总是麻烦。”

他轻轻吹开茶沫,呷了一口,仿佛只是闲话家常。

王员外郎却听得脊背发凉,瞬间明白了过来。这是要借清流言官之手,用“德行有亏”的由头去弹劾泰王,将其置于舆论火上,届时他自顾不暇,哪还有心思争什么寒铁仪仗?至于那“跌跤”的老先生是真是假,谁会深究?

“下官……下官明白了!”王员外郎声音发颤,既是恐惧又是钦佩,“下官这就去……就去安排!”

“去吧。”江秋酌放下茶盏,语气依旧温和,“记住,你今日从未见过我。你只是,恰好在茶楼听到了几位清谈的士子,为边关将士鸣不平罢了。”

“是!是!下官告退!”王员外郎如蒙大赦,擦着汗,几乎是弓着腰退了出去。

静室里重归寂静。

江秋酌脸上的那点微弱表情也彻底消失了,只剩下全然的冷漠与疲惫。他抬手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,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一枝覆雪的寒梅上。

北境……聂锋……

那只莽撞的、濒死的孤狼,应该收到他的“礼物”了吧?不知那张总是绷得死紧、写着“忠君爱国”的脸上,会露出怎样有趣的神情。是怀疑?是愤怒?还是……一丝绝处逢生的悸动?

他算计着人心,如同拨弄算珠。聂锋的刚直,泰王的贪婪,言官的风闻奏事……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。

只是……想到那纸短讯,他心下微微一嗤。

三日后午时?不过是稳住那匹孤狼的权宜之言。京城这潭浑水,自己尚且步履维艰,哪来的本事三日之内调来援军?接下来的,就看他的命够不够硬,能不能撑到自己在京城腾出手来,真正为他谋划之时了。

一枚黑色的棋子不知何时被他捻在指间,冰凉剔透。

他轻轻将棋子按在棋盘上,发出清脆一响。

“啪。”

仿佛落定的不是棋,而是某种无人知晓的承诺,冰冷,又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笃定。

窗外,雪又开始细细密密地落下,无声地覆盖着这座欲望之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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