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山隘口的雪停了,但寒意并未散去,反而凝结成一种更刺骨的死寂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、血腥味和雪沫的清冷气息,混合成一种战争特有的、令人作呕的味道。
士兵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,将同袍的遗体从冻结的血冰中小心分离,面容麻木而哀戚。狄人的尸体则被草草堆积在一旁,像一堆等待处理的破烂柴薪。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焚毁了鹰嘴谷的辎重,确实让狄人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和后撤,给了朔风军一丝喘息之机。
但这喘息,代价巨大。
聂锋站在昨日烽燧的残骸上,看着下方忙碌而沉寂的景象,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已被体温焐热的纸条。字迹依旧工整冷静,仿佛书写之人并非在决定数百人的生死,只是在誊抄一首无关痛痒的诗句。
“三日后午时……”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,像是在咀嚼一块冰冷的铁。希望渺茫得近乎残忍,但这却是这片绝望之地里,唯一能抓住的东西。他甚至不知道这希望来自何方,是善意还是另一个更深陷阱的诱饵。
“将军。”萧令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。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,但眼神却比昨日亮了些许,“清点完毕。昨夜出击的弟兄,折了十七个,重伤八个。狄人留下的尸首约莫五十具,最重要的是,鹰嘴谷的火确实烧掉了他们不少草料和一部分攻城器械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压低,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:“送信的那位……究竟是何方神圣?这情报,太准了。”
聂锋摇了摇头,将纸条收入贴身的暗袋:“不知。或许是京城哪路看不过眼的神仙,随手布施吧。”他语气平淡,掩去了心底同样翻腾的疑虑。那只通人性的寒鸦,那精准的情报,绝非寻常手段。
他目光扫过战场,落在那些重伤员身上,眉头拧紧:“重伤的弟兄,尽力救治。药材不够……就去扒狄人尸体上的,他们的伤药有时比我们的还好用。”
“是!”萧令仪领命,却没有立刻离开,她犹豫了一下,道:“将军,就算援军三日后真能到,这三天……狄人缓过劲来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我们……”
聂锋知道她的未尽之语。剩下的这点人手,这点物资,连像样的防御工事都难以维持,下一次攻击,就是真正的末日。
他沉默地走下烽燧残骸,靴子踩在灰烬和冻土上。他走到一堆缴获的狄人兵器前,弯腰拾起一柄弯刀。刀身质地粗糙,但刃口却异常锋利坚硬,显然掺了不错的铁。
“我们不能等死。”他猛地将弯刀掼在地上,发出“铛”的一声脆响,吸引了所有幸存士兵的注意。
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,看向他们的主将。那些麻木的眼神里,重新汇聚起一点微光,那是长期形成的、近乎本能的信赖。
聂锋环视着这一张张布满血污、冻伤和疲惫的脸孔,声音不高,却像锤子一样砸进每个人的心里:
“援军,或许有,或许没有。指望别人,不如指望自己手里的刀!”
他踢了踢脚下的狄人弯刀:“他们的刀能砍伤我们,我们的刀一样能砍死他们!工事塌了,就用狄人的尸体和冻土垒!箭射完了,就捡他们射过来的扔回去!滚木礌石没了,就把这隘口能拆的都拆了!”
他的声音逐渐提高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:“我们就在这里!能多守一刻,就能多杀一个狄狗!能多守一天,身后的百姓就能多逃一天!就算死,也要崩掉他们满嘴牙!让后世的人记得,黑山隘口,曾有一群胤朝的好儿郎,没给祖宗丢人!”
没有慷慨激昂的呐喊,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。但士兵们胸膛开始起伏,眼中的光越来越亮,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焕发出的、近乎野兽般的凶悍和死志。
萧令仪看着聂锋,看着这个仿佛永远也不会倒塌的背影,用力抹了一把脸,嘶声道:“听见将军的话了吗?动起来!就是把牙咬碎了,也得给老子撑住!”
残破的隘口瞬间活了过来。士兵们沉默地开始行动,拆卸残骸,加固矮墙,从狄人尸体上搜刮一切可用的东西,眼神里不再是绝望,而是一种冰冷的、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。
聂锋亲自带队,在最前沿布置防御。他力气极大,徒手就能搬动需要两三人合抬的巨石。动作间,他贴身处那纸条摩擦着皮肤,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。
京城……江秋酌……
那个名字和那张过于清俊苍白的脸,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。如此迥异的两个人,一个在血火泥淖中挣扎,一个在锦绣堆里拨弄风云。为何会产生交集?
他想不明白。但此刻,那份来自遥远京城的、冰冷算计下的“馈赠”,却成了支撑他和这群残兵活下去的唯一支柱。
这感觉,无比荒谬,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。
傍晚时分,风雪又起。
瞭望的士兵突然发出了急促的警示!狄人的营地方向,出现了新的调动,黑压压的人马正在集结,似乎恼羞成怒,准备发动更疯狂的进攻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聂锋握紧了手中卷刃的佩刀,骨节发白,目光死死盯住远方那一片移动的黑潮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战前死寂中,天空再次传来扑翼声。
还是那只黑羽朱喙的寒鸦!
它似乎极为适应这恶劣天气,精准地穿过越来越密的雪幕,再一次落在了聂锋伸出的、覆着铁甲的手臂上。腿上,依旧系着那小小的竹管。
这一次,聂锋没有丝毫犹豫,迅速解下。
纸条展开,依旧是那工整的字迹,内容却更短:
“撑过今夜。东南三十里,有狄人小队押送伤员,可劫其粮药。”
没有寒暄,没有解释,只有最直接、最冷酷的指令和最微小的生存机会。
聂锋猛地抬头,看向东南方向,又看向正在逼近的狄人大军。
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将纸条攥紧。
“令仪!”他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,“点二十个还能拿得动刀的,跟我走!”
孤舟于怒海狂涛中,再次抓住了那根纤细却坚韧的蛛丝。
无论执线之人目的为何,他别无选择,只能沿着这线,搏一条生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