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蛛丝结暗网

寒舟渡

京城,江府深处。

与外间的清冷孤高不同,这是一间堪称“杂乱”却又秩序井然的密室。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,塞满了各式卷宗、图册,而非经史子集。长案上散落着精巧的机关部件、绘有复杂线条的羊皮纸,以及一堆看不出用途的金属零件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墨、冷铁和一种提神药草的清苦气息。

江秋酌已褪去了狐裘,只着一件素色深衣,坐在案前。他指尖正灵活地摆弄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铜制小雀,神情专注,偶尔因不适低咳两声,眉宇间却不见病色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。

角落里,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衣、面容模糊的男子垂手而立,正低声禀报:

“……黑山隘口昨夜确有一战,规模不大。聂将军依计行事,成功劫掠了一支狄人后勤小队,获粮草三车,伤药若干,暂解燃眉。我军轻伤两人,无阵亡。”

“狄人主力有何动向?”江秋酌头也未抬,用一枚极细的镊子调整着铜雀内部的机括。

“似被激怒,调动更为频繁,斥候放出更远。看情形,最迟明后日,必有大规模进攻。”

“嗯。”江秋酌应了一声,听不出喜怒。铜雀在他手中发出一声极轻微的“咔哒”声,似乎某个关节被接通了。他这才微微颔首,将其置于案上,目光终于转向灰衣人,“宫里有什么动静?”

“高公公那边,递了话出来。”灰衣人声音压得更低,“问公子,北境的风雪,何时能刮到京城,暖暖某些人的耳朵?”

江秋酌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。老狐狸,这是在催问黑山隘口的“成果”,何时能转化为攻击政敌的弹药。他想要聂锋“侥幸”守住隘口的功劳,或者更妙的是,聂锋“悲壮”战死的消息,来佐证某些人的无能或通敌。

“告诉高公公,风雪太大,信路不畅。让他稍安勿躁,该来的,总会来。”江秋酌语气平淡,“倒是他答应我的那本《工物志略》,何时能送来?”

灰衣人立刻道:“高公公说,书在禁中藏书楼,需得机会,请公子再耐烦几日。”

交换。永远是冰冷的交换。江秋酌心中冷笑,面上却不显,只挥了挥手。灰衣人会意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如同水滴融入大海。

密室重归寂静。

江秋酌拿起案上一张小小的纸条,上面是聂锋那边传回的、关于劫掠成果的简略汇报,字迹潦草,带着沙场特有的粗粝感,与他自己工整的字迹形成鲜明对比。

“轻伤两人,无阵亡……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,指尖无意识地在“聂”字上摩挲了一下。

效率尚可。比他预想中损失要小。这聂锋,倒不全然是个只知冲锋的莽夫,懂得审时度势,执行力也强。

只是……还不够。

他起身,走到一侧墙壁悬挂的巨大北境舆图前。目光落在黑山隘口那个小小的点上,周围代表狄人的黑色标记如同不祥的乌云,重重压在那里。

即便有了那点微薄的补给,面对狄人主力的全力猛攻,陷落也只是时间问题。他给出的“三日期限”,就像一个拙劣的谎言,连自己都无法说服。

他需要更快。需要在京城这潭浑水里,搅动得更猛烈些,才能更快地腾出手,真正去干预千里之外的战局。而突破口……

他的目光从北境舆图上移开,落到旁边另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人名和关系的京城势力图上。指尖最终点在一个名字上——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,赵惟明。

一个官职不高,却卡在军械调配关键环节上的棋子。也是泰王门下一条颇为得力的走狗。此次克扣朔风军寒铁,他便是具体的执行者之一。

对付泰王需要迂回,但捏死这样一只小虫子,对江秋酌而言,却不需耗费太多力气。

他回到案前,铺纸研墨。这一次,他写的不是密信,而是一封看似寻常的拜帖,落款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江南书画商名号。内容则是仰慕赵主事收藏的一幅前朝《猎骑图》,愿重金求购。

“灰鹞。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低声唤道。

另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浮现,同样无声无息。

“把这份拜帖,‘不小心’让都察院那位以‘清廉刚正’闻名的刘御史的门房捡到。”江秋酌将墨迹吹干的拜帖递过去,语气没有丝毫波澜,“再散点风声出去,就说赵主事近来手头阔绰,似乎在为一幅古画一掷千金。”

灰鹞接过拜帖,一言不发,再次融入阴影。

做完这一切,江秋酌似乎有些脱力,扶着案角微微喘息,脸色愈发苍白。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,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,和水吞下。闭目调息片刻,那阵不适才缓缓压了下去。

他重新拿起那枚已然完工的铜雀,轻轻拧动底座发条。

铜雀的内部发出极其细微的齿轮转动声,忽然展开双翅,在案上蹒跚走了几步,竟发出几声几可乱真的清脆鸟鸣,旋即停滞不动,恢复成一件死物。

精巧,却无用。如同这京城里大多数的人和事。

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北境舆图。

聂锋……

他能想象出那人此刻正在做什么:定然是身先士卒,抢修工事,或许正对着所剩无几的粮草发愁,那双总是过于锐利的眼睛里,此刻大概盛满了疲惫与沉重的压力。

还有一丝……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对“三日后”的渺茫期盼。

江秋酌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
他算计人心,利用时局,将无数人视为棋子,包括那个远在北境的将领。他告诉自己,这只是为了最终的目的,为了复仇,为了打破这令人作呕的腐朽秩序。

可为何,当想到那只濒死的孤狼,正凭借着他抛出的、微不足道的“饵食”艰难求生时,心底那一片冰封的湖面,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、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涟漪?

那涟漪的名字,似乎叫做……不忍。

他猛地攥紧了掌心,冰冷的铜雀硌得他生疼。

不该有的情绪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再抬眼时,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
棋局已开,落子无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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